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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我去找何彦风,问他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问他可曾后悔过。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那样问,是不是想找到一个原谅他的理由,可是,如果当年的事并不是误会……我想,我总是不该让父亲失望的。找何彦风报仇,总归是,父亲最后的心愿。”从芸双的角度望去,他整个人隐在一团暮色中,不知是不是错觉,只显得格外落寞孤寂。
“不要说了,我明白的。”芸双忽然道,“我刚才……心中一急随便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江叶航抬头,看上去有些疲惫的脸上,眼睛却是亮亮地,笑望她道:“不生气了?”
“……当然,还在生气。”芸双扭过头。
“好。”江叶航也不多话,忽然抬掌在芸双的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马儿吃痛,毫无意外地急窜出去。芸双大惊,急忙握紧缰绳,才算勉强没有摔下马去。正要出声呵斥,耳听马蹄声响,江叶航已经策马跟上,伸手稳稳扶住芸双,笑道:“那我们快些回去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生气。”
第51章 五十、何钰
虽然经过一番波折,这顿饭总算吃得不算太晚。
除了柳眉儿姑娘早已告辞,傍晚时分在小院里见过的众人全部围坐在一起,桌上的菜肴很是丰盛,除各色蔬果和傍晚宰的那只鸡以外,竟然还有一道清蒸鲤鱼,据说是柳眉儿今天带来的。
不过席上人虽然多,在江叶航面前却难免有些拘谨,只有崔妈还是二十年不变的活泼性子,忙着斟茶布菜,一张嘴顾不得吃,只顾着说,倒是少去了很多尴尬,是以这一餐饭倒也吃出了几分温馨而温暖的气氛。
饭毕,江叶航、芸双和吴桥三人告辞出来,雨还在飘飘洒洒的下着,虽然崔妈反复挽留少主住下来,怕天黑了路不好走,江叶航还是含笑告辞,只答应过几天再来看她。
三人回到何府的时候,雨渐渐停了,一弯银月升至中天。江叶航走在何府院子清幽的小路上,看到芸双和吴桥并肩走在他前面,时而侧过头对吴桥低声说些什么。他抬头望一望天上繁星,耳中听到草木间时而传来几声疏朗的虫鸣,心中回味的却还是方才那一餐饭。
今晚的饭桌真的算不上热闹,甚至除去崔妈,每个人都可以算得上沉默。可是在江叶航的记忆中,这大概是他吃过最为热闹最为温暖的一餐饭了吧。饭菜的热气氤氲着,没有精致的摆盘,是最家常的味道,人们的脸上带着笑容,话不多,不会刻意逢迎,却也透着亲和安稳的善意。就连烛火都像是比别处温暖一些,橘黄色的火光闪啊闪的,总是在眼前跳跃着。
这让江叶航的心情难得的轻快起来。他微笑地望着芸双的侧脸,暂时忘记了那些困扰他的事情,安心思考起该怎么哄得她开心这个重要的课题来。
是刀剑的响动把江叶航从温暖的余味中拉回的,他反应极为迅速地上前两步。
听梧院院墙之下,星月的微光照着执剑相对站立的两个人影,一个英俊挺拔,一个俏丽无双,若不是二人都怒目相视像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倒真是一幅不错的图画。江叶航松了口气,跟旁边一脸无奈的芸双交换了一个苦笑的表情。
吴桥和何小钏,这两个人碰面,后面会发生什么真是不用想也知道。
“你在我们院子门前做什么?”
“喂,你要弄清楚,这里是我家!你只是客人而已,而且还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该弄清楚的是姑娘才对。何钦亲口说过,除了他之外不会有何家的人打扰我们。难道何钦没有告诉你?还是你们何家人都是像你这样不懂礼数任性妄为,答应过的事可以不算?”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来找你们了?姑娘我在这里散步不行吗?”
……
芸双和江叶航再次交换了眼神,二人同时抬步,决定立刻躲进院子里图个清静。
可是刚走到院门口,却隐约见到门边屋檐下白色的一团,小小的,有些怕冷的样子蜷缩着身体,是一个少年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那团白色的小东西动了动,然后缓缓抬起头来。淡淡的月光正好照在少年清秀面容上,带着难掩的朦胧睡意,柔和而纯净,不染纤尘。他那小鹿一样的双眼笼着一层雾气,就这么安静地仰望着面前的江叶航,像是尚未分清眼前的人是真是幻。
“啊,你是……”看清少年的脸,芸双轻声道。
少年闻言回过神,面上似乎红了红,连忙扶着院门站起来,整整衣衫,才道:“失礼了,在下何钰。”
何家子侄众多,芸双也分不清这个何钰是何家几公子,只是记得在何家院子里见过几次,便含笑问道:“何公子怎么睡在这里……可是有什么事吗?”
“钰儿!”听到这边的动静,何小钏立刻放弃了和吴桥无营养的争吵,跑了过来。像是怕少年受到伤害似的,何小钏一把将何钰护在身后,口中还抱怨着,“你看吧,偏偏你守规矩,宁可在门外淋雨受冻也不肯进屋去。可是人家才不领情,刚才你是没听到,他们话说的多难听。早知如此,就该听我的直接闯进去。”
她一边说,一边不满地拿眼瞥着吴桥。何钰却轻轻推开她:“小钏姐,你在那边等一会儿,我只和江公子说几句话。”
虽然何钰的意思是在院门外说几句话就好,不过江叶航还是坚持把何小公子请进屋来。何小钏自然也大喇喇地跟进来,拉着芸双在角落里坐了,随手从食盒里抓些干果来吃着。
何钰却不肯坐,只端正地站在屋子当中。方才在外面还不觉得,此时烛光照在他身上,一袭白衣衬得他的面庞愈发俊秀,虽还是少年模样,却透出与年龄不相称的睿智来。眉眼有几分似莫含,倒是比莫含更添了些温文端方的气质。
“何公子,有话请讲吧。”江叶航见他不肯坐,也不在意,自己在主位上坐了。
何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轻轻托起,道:“江公子可认得这把匕首?”
江叶航眉心轻蹙,也从自己怀中拿出一把匕首。
两把匕首排列在一起,一样的大小,一样的纹饰,只是何钰手中的那一把用藏蓝色的丝绢包着,像是长年精心保存,看上去比江叶航手中的那把崭新许多。
“我的匕首!”芸双也凑上前去,江叶航拿出的正是芸双的匕首,曾经在路上弄丢过的,却不知怎么又回到江叶航手里。
“两把匕首本是一对,一曰鸣鸾,一曰潜蛟,江公子可曾听令尊提起过?”
江叶航随手将两把匕首递给芸双,轻笑:“何公子忽然提起这个,却是为何?”
“江公子如果认识这两把匕首,自然也该知道,何府的这一把‘潜蛟’,乃是当年令尊亲手赠给在下的伯父,而令尊当年常用的兵器照月剑,则是伯父他赠给令尊的。二人交换信物,乃是师兄弟从此甘苦与共,同生共死之意。‘潜蛟’的剑柄上,还有令尊亲手刻的‘子怀’二字,乃是伯父的表字。”
芸双闻言,翻过匕首来在灯下细看,果然看到两个隽秀飘逸的刻字。江叶航就着芸双手中瞥了一眼,眯起双眼:“所以呢?”
何钰轻声道:“可是,令尊与伯父曾经是如此要好的兄弟,后来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江叶航抬眼打量他两眼,哂笑道:“何公子的意思难道是,打算将匕首还给在下?”
“不是的。”何钰轻轻摇头,“伯父将这匕首仔细珍藏,瞒着我们安置当年从江家火场救出的人,甚至这二十年不放弃地寻访江公子的消息。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即使他做的再多,对江家的伤害也不能挽回了。公子心中的仇恨也是一样,五哥总是想着用不流血的方式化解仇恨,可是在我看来,血债只能用血来偿,而且是要一代又一代人,鲜血流尽,至死方休。你,我,还有这里每一个人,谁也逃不掉。”
少年的声线很清亮,一字一字回响在安静的室内,带着天真而残酷的味道。
烛火的哔剥声中,少年的气质变了,芸双认识的那个纯良而害羞的少年,忽然就散发出狠决的气质。他用这样的目光缓缓环视四周,最终停在何小钏身上,“小钏姐,你和阮姑娘关系这么好。可是如果阮姑娘嫁给江公子,江公子杀了伯父,你还肯这样亲热的拉着她的手,任她叫你姐姐吗?”
“到时候,”他笑笑,“恐怕你们也只能变成仇人,拔剑相向了吧。”
带着嘲讽的笑,他从芸双手中取回匕首潜蛟,拿在手中掂了掂。然后抬起下巴,眼中光彩流转,微扬起的唇角稚气而冷酷:“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说不定,何家的人就是用这一把潜蛟刺穿江家人的胸膛。说不定,被刺死的人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