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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锉听着他的话,心里努力回想他的亲生母亲是个怎样的女人。当年,欧阳平的娘是世妇,位份在妃嫔之下,她的娘家是外放的四品官,乃裴氏旁支,不算是显赫,但那个女子却有着惊人的美貌,性情又特别温良。现在想来,男人肯定会特别喜欢这种温柔如水的女子,而不是太后那种强悍的女人。
欧阳平停了一下,声音更加低沉,“太后当年豆蔻年华之时,曾经情窦初开,与一位世家公子互生情愫,但依例必须先进宫待选,不得私定终身。太后不但获选入宫,而且还被立为皇后,这段情事自是无疾而终。可是,太后的性子太过刚烈,与父皇琴瑟和谐不到一年便即相敬如宾。多年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太后竟与往日旧识有了暧昧之事。此事太过机密,两人不知往来了多少时日才被父皇发现,于是雷霆震怒,便要废后,不料却被太后察觉,竟然抢先下手,给父皇下了毒……”
欧阳锉再也坐不住,霍地站起身来。欧阳平住了口,也赶紧起身,询问地看着他。欧阳锉在地毯上来回走了几圈,这才深吸一口气,对他摆摆手,“我没事,你接着往下说。”
“是。”欧阳平习惯性地领旨,然后便继续说,“父皇当初一夜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只没说那个宫外的男人究竟是谁。最后他给了我两道遗诏,一道是将皇后王氏废为庶人,并赐鸠酒,死后不得入葬皇陵,不许配享太庙,另一道是给大司马与郎中令,要他们确保太子安全并顺利登基,若是宫里或朝中有人作乱,他们必须即刻起兵清君侧,杀奸佞,保社稷。第二天,父皇对那些前来聆听遗诏的重臣并未提及此事,只命你回京即位,同时要将我去世的亲娘移入皇陵,与他合葬。当天,父皇便驾崩了,宫中有太后镇着,还算安静,朝中却是打乱。愚兄当时看那形势,如果拿出遗诏,赐死太后,局面肯定会失控,只怕就等不到你回京即位了,所以,愚兄违背了父皇的旨意,没有拿出遗诏,反而帮着太后稳定朝局,等着你回来登基。皇上,臣有罪,臣愧对父皇的嘱托,愧对列祖列宗。”说到这儿,他哀痛难当,跪在地上,伏地连连顿首。
欧阳锉的心里也是痛不可挡,赶紧上前将他扶起,温言道:“皇兄,当时局势险恶,你那样做是正确的。如果父皇怪罪,朕与你一起担当。”
“多谢皇上,不过此事与皇上无关,有什么罪责都是愚兄的。”欧阳平又磕了个头,这才起身,擦干净脸上的泪水,请皇帝入座,然后有些激动地说,“愚兄子息单薄,皇上是知道的,就这么一个世子,传宗接代都指着他了。这些年来,他娶了不少妻妾,却始终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好不容易在宫中与翠莲生了情意,有了孩子,愚兄夫妇是喜不自胜,接回府里后一直对她细心照顾,不敢有半点闪失。这几个月来,凡是替翠莲把过脉的太医都断定她怀的是男孩,这让我们更加欢喜。没想到,前日居然有人企图给翠莲下那种落胎的虎狼之药,幸好愚兄派去侍候的嬷嬷细心,当时就觉得厨房送去的膳食有异,拦着不让翠莲用,又通知总管去验,这才查出来。愚兄彻查府中诸人,终是抓到了那个下药之人。她原是慈宁宫中的女官,太后指给世子做姬妾,进府好几年了,愚兄全家都没有薄待过她。据她供称,她进府之前就受太后所命,是来坏我家香烟的。太后恨父皇临终时要愚兄亲娘相伴与地下,虽表面对愚兄亲切,实则暗地里恨之入骨。这且罢了,蔡大人来到京城,翻出当年旧案,愚兄才惊觉其中有异。当时朝中重臣不少,为何太后独独会相信与王家表面并不亲厚的柳家?愚兄暗中细细查访,终于得知,那个与太后暗通款曲的男人便是大司徒柳诚……”
欧阳铿重重一拍桌子,气得脸色铁青。这种事羞辱先帝,羞辱皇家,更是羞辱他皇帝。即使在民间,这种不守妇道、毒杀亲夫的恶妇也是要骑木驴、进猪笼或者活活烧死,而且不得进祖坟,只能葬在野地,做孤魂野鬼。他父皇的遗诏并未过分,而太后的种种座位也让他无法宽恕。既然欧阳平提到了遗诏,那他一旦拿出,欧阳铿也必须遵旨办理。先帝遗诏是最为神圣的,即使他现在贵为九五至尊,也不能违抗。
自从得知太后谋划,王柳两家联手,灭了蔡氏满门,欧阳铿与太后的母子之情便淡了许多,此刻听到太后竟然还放下了弑君大罪,当灭九族,心中不禁又恨又痛。当年,父皇与母后虽然感情不睦,对他确实非常疼爱的,不然他也不会以太子之尊却能出宫逍遥。若是太后当年不毒杀先帝,他就用不着从江南急速回京,也就不会与才炫分离,更不会有后来的天人永隔。那个居于深宫的妇人在一夜之间便颠覆了他的整个一生,让他失去了父亲、爱人、兄弟、朋友,让他除了帝位变得一无所有。
他恨她。
如果不杀她,不杀柳诚,父皇便会含恨九泉,他也对不起列祖列宗,以后还有何面目入太庙祭祀?等到百年之后,有怎么有脸去见含冤于地下的蔡炫?
想到这里,他猛的站起来,对欧阳平说:“皇兄,请出父皇的遗诏吧。”
70
欧阳锉与欧阳平一直关着门在屋里商量,直到午夜才摆驾回宫。
王妃陪了蔡霖一会儿便托辞离开了。到底男女有别,虽有世子和侍候的婢仆在侧,一块儿呆久了也不太多党。蔡霖与欧阳珏品花品茶,又说些琴棋书画、世俗杂谭,感觉轻松愉快。
欧阳珏似有心事,陪到后来就有点强颜欢笑、坐定不安。蔡霖看出来了,便善解人意地说:“我最近一直病着,现在虽然养得好了些,却也有点熬不住了。这里很温暖,花香清雅怡人,我想养养神。世子不必陪着我了,这样我心中不安,也不敢歇息。”
欧阳珏暗暗松了口气,感激地对他拱了拱手,“是我欠考虑,竟拉着文暄说了这么久,太耗神了。你在这软榻上歇歇吧,我去看看皇上那边有没有什么吩咐。”
蔡霖点点头,看着他细细叮嘱一旁的大丫鬟好好伺候,然后离去,这才靠到榻上,闭目养神。
欧阳锉在欧阳平父子的陪同下找到花房来时,蔡霖已经睡熟了。欧阳锉脸色阴郁,看到蔡霖后才稍微明朗了些。他低声叫晏九将狐裘拿来,小心翼翼地裹住榻上的人,再将他抱起来,向外走去。
欧阳平和欧阳珏虽有耳闻,却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欧阳锉对蔡霖的宠爱,心中十分讶异,却也暗自庆幸从没对这个年轻人有什么不敬。
一走出屋子,蔡霖被冰冷的空气一激,身子微微一颤,便渐渐醒了过来。
欧阳锉将他送进暖轿,回头对欧阳平说:“皇兄,今夜好好歇息,养足精神。”
欧阳平躬身道:“皇上放心,愚兄明日一定精神十足地去上朝。”
欧阳锉点点头,然后看向欧阳珏,温言叮嘱:“好好照顾你父王、母妃,恪守人子之道,能享受天伦之乐是人生一大幸事,你要珍惜。”
欧阳珏听得懵懵懂懂,但“孝道”二字还是明白的,于是赶紧拱手一揖,恭敬地说:“臣一定牢记皇上教诲。”
欧阳锉转身进了轿子,刘福在静夜里轻声吩咐“起轿”。一行人便出了王府,向皇宫奔去。
蔡霖关心地看着欧阳锉,低低地问:“出什么大事了?你很生气,是吗?”
“嗯。”欧阳锉抱住他,吻了吻他的额角,声音很轻很轻,“文暄,你家的冤屈,老天都帮你们伸张了。”
蔡霖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也没问。她知道皇帝现在心情极坏,便默默地任他抱着。欧阳锉的鼻中又闻到了蔡霖身上特有的清香,不知怎么的,心里觉得有了几分安慰。
他与欧阳平反复推敲,认为太后与柳诚的关系应该已经趋于破裂,而原因便是储君之位。柳诚自然想扶自己的外孙安王,而太后却肯定要保太子。双方虽然明争暗斗了好几年,却并没有公开撕破脸。这次世子姬妾竟敢顶风作案,在王府中下药,激怒欧阳平,应该不是太后下的令,多半是柳诚那边使的计。太后下旨要速办当年蔡家的灭门血案,明令严办柳诚,这应该是让他们之间彻底反目成仇的关键所在。柳诚自忖必死,索性拼个鱼死网破,让太后也一起陪葬。这两人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对,同样老奸巨猾,同样狠心毒辣,可也正因如此,他们要死拼一场,结局肯定是同归于尽。
仔细回想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欧阳锉和欧阳平都很感慨,人算不如天算,太后与柳诚机关算尽,老天却总不让他们如意。当年太后毒杀先帝,接着罗织罪名,将有可能持有遗诏或知情的皇子、重臣们尽数逼反,全部诛杀,却独独漏掉了一直不起眼的欧阳平。她派人灭掉蔡家满门,再把那些参与作案的人调往边关,白楚派去传召这些人回京,却发现他们几年前便已陆续“战死边关”,朝廷对其家属从优抚恤,而当年的案情本可就此湮灭,可蔡霖却又侥幸逃生,并且因缘际会,救了被柳氏追杀的太子,得以进宫,见到皇帝。而正是这两件事埋下根子,终于一步步走到今天,揭开了尘封将近二十年的泼天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