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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琴师的几声调弦,却也引来如雷掌声——琴师技艺非同一般也。
随后说书人——一位怀抱琵琶的女子出场了,丝竹如泣,歌声绕梁,边说边唱,荡气回肠,曲折离奇,敷演出一段《牡丹亭》的凄美香曲,似乎世间一切美妙声音俱出其下,等待多个时辰,听此仙乐一般的说唱,已是不虚此行矣。
雷瑾亦暗自点头,果然这名声在外的口碑并非虚言,前头出场地已经如此,想来压轴的柳麻子本人,他出场时更是绝妙好书了。
直到《西厢》与《水浒》中的几个段子法曲一一说唱了,又加了《十五贯》《春灯谜》两节,柳麻子这才从后登台——人如其号,一脸的麻子,相貌却是丑陋,不过眼目流利,月白色的道袍却又衬出一种飘逸气度。
两片铁简一响,鼓声梆梆,便是五音俱出,尚未发声,已是先声夺情。 柳麻子眼神只往台下这么一扫,底下已是鸦雀无声。
柳麻子上来一段儿《景阳冈武松打虎》,不但与《水浒传》中故事大异,而且与前面几位登台说书者的水浒故事也不相同。
这柳麻子一路说《打虎》,干脆利落,找截干净,声如巨钟,说至紧要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使人仿佛亲历其境,有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謈地一吼时,四壁仿佛都瓮瓮有声,场中之人皆屏息静坐,倾耳听之。
忽又拭桌剪灯,素瓷静递,款款言之,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仅此一节《打虎》,已是不同凡响。
雷瑾忽然心中一动,偏头望去——却见是一个胖子挤在台前侧边的角落——雷氏一族从‘九天殷雷’诀中衍生变化出来的‘雷霆锁魂’,最重直觉,讲究心忘手,手忘心,心手两相忘的忘我境,实质也还是直指真如,锁攫本来面目的玄微精妙法门,雷家地箭术、‘雷枪’、‘鬼斧’等沙场战技,都与这‘雷霆锁魂’有着微妙地关联。 以雷瑾现在所能达到的修行层次,任何人地有意窥视或者有威胁的危险临近,在相当远地距离内都会激起他的本能直觉感应。 并不需要他心神贯注,聚精会神。
目光相交的刹那,胖子已然露出一脸的憨笑,示意自己并无恶意——这胖子正是海贵,他来得迟了,却是好不容易拿银子在靠近前排的人堆里,砸出了一条夹缝暂且容身。 但只能在侧边的角落里窝着了。
这胖子,好不好的练什么三玄教地“龟背图”。 莫不成,还真的以为那就是‘龙马驮洛书,神龟出河图’?
雷瑾心里嘀咕着,浑然不顾因为他地那一瞥,导致了二十几道阴森冰寒的凶狠目光,从不同的角度落在了海贵身上,好象毒蛇望着自己餐盘上的肥青蛙。 这种碜人目光,换谁也不易消受——胖子海贵立刻冷汗下来,目光若是可以杀人发话,海贵怀疑自己可能已经被目光凌迟碎剐了。
台上的柳麻子,这时却是鼓声一挝,开讲《土地宝卷》——这说得是比《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还横三分的土地公公大闹天宫。
话说,那土地公公上到天界,想进南天门里闲逛一番开开眼界——守卫天宫地天兵天将自然阻挡着不让他进:‘你这老头。 不知贵贱,不晓高低! 你能在这里撒野么?’
天兵天将连推带搡,只不让进,土地恼了,动拐打去,天将一躲。 这拐打在南天门上,便将天门砸开了。 玉帝调遣天兵天将围剿,却是连番大败,二十八宿、九曜星官等满天神仙被打的个个着伤,头破血流。 玉帝无奈,向佛求救,佛祖遣派四大天王、八大金刚助阵,岂知还是招架不住,又调动曾经大闹天宫的孙行者与土地对阵,谁知连齐天大圣也败了。
真是‘土地拐一根。 神仙敌不住。 ’。 连如来佛祖也得感叹:“冒犯土地,我也难敌。 ”
柳麻子口中说。 手中舞,将个土地公公与天界众神不得不说的故事,敷演的是紧张刺激,引人入胜,又不乏插科打诨轻松有趣之处,真好比是生公说法,天花乱坠,顽石点头;台下听书人众,大多也听的如痴如醉,叹为观止。
只有少部分人,听得浑身火热冒汗,比如海贵——地位卑微的土地,不尊贵贱,不守天条,把个天宫搅得灰头土脸落花流水,这可谓是不忠之至的造反言论,‘启奸雄之心,开叛逆之路’——虽然斯时斯地地江南大地,乃至整个帝国,这其实已经是见多不怪的寻常事情了。
国朝太祖立法刚猛森严,可谓是杀人如麻,然而不过五十年而已,太祖太宗时所立的祖制成法,却再也难以不折不扣的遵照施行下去,只得或明或暗的变通——任何个人的心念意志,在天运气数地大势面前,都是螳臂当车,无法对抗。 世界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历来如是,历来如是。
帝国近百年来,在不少国家大事上,几代皇帝的粗胳膊,却硬是拗不过儒家文官集团的大腿,有些事,皇帝也就只得无可奈何地听任文官们话事了。 现如今,‘非君’已成帝国潮流,在朝的大僚,每上题本奏章都是直言不讳,语多讥嘲讽刺,悖逆犯上之语也未必少见——反正先后几任皇帝,也都不怎么勤政,甚至还出了位几十年不上朝的皇帝,而且朝臣们的奏章,只要不是太过分,皇帝也根本懒得与臣工们计较理论。 皇帝不问政事,帝国却也照样儿按着潜规则运转,似乎比皇帝励精图治的年份,还要政治清明得多。 这或者就是歪打正着的无为而治,皇帝垂拱而天下‘治’了。
在朝大官僚尚且如此,在野的士大夫就更是肆无忌惮——归庄的一曲《万古愁》,从秦始皇、汉高祖一路骂到唐宗、宋祖,话说帝国数千年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明君圣主;文坛领袖王世贞撰写《鸣凤记》杂剧戏曲,痛斥当政权相,揶揄世宗皇帝,直白无隐;街谈巷议更是多有讥评朝政地情景,似乎酒肆饭馆里边贴地‘莫谈国事’纸条,真的成了废纸一般(当然不是真地成了废纸,所谓法不责众,皇家密探力不从心,管不过来,些小‘琐事’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私议朝政,再也不是街头巷尾,口喃耳语而已,往往通衢闹市唱词说书之辈,公然编成说书套数,略无顾忌,所言皆是朝廷种种失败,人无不乐听者——盖民众心有怨愤,故皆喜听此种言语尔。
海贵这一想到平虏侯那显赫的身分地位,就在想,象雷瑾这样当权柄政的西北土皇帝,听到这种‘不忠’‘犯上’的言语,又会是什么反应?——但他终究不敢再去窥视雷瑾等人的动静了,现在还有好几道阴森的目光,时不时从他身上掠过——芒刺在背,焉敢再生枝节?
……
柳麻子的说书,固然精彩绝伦。 但雷瑾此时,倒也并不象海贵臆测中的那样,十分在意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忠’‘犯上’的悖逆言语和隐藏意图——
一来,西北的说书弹唱艺人,大多控制在内务安全署和通政司手里,剩下的一小部分也多少接受了西北幕府的资助,敌对者很难利用这些说书弹唱艺人来煽动下层的不满。 这方面的顾虑,至少在眼前的几年不需要他操心,最多也就是引起雷瑾一点点关注的热情而已;
二来,西北目前的政局,雷瑾自信能够完全控制,没必要为些少悖逆言语就草木皆兵;
三来,雷瑾这时还稍稍有点走神——他答应身边女人们的要求来听书,仍然附带着有点避嫌的意思。 固然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但血腥沾多了,也未必很光彩,没必要沾的血腥还是不沾的好,能避嫌时且避嫌。
今晚星光灿烂,却也不缺少血腥。
有人在舒舒服服喝茶听书,也有人在生死一发间挣命。
第二章 说书夜(下)
安庆府。
普天之下的任何一座埠头,都可以找到改铸金银的非法私铸工场。
这一夜,江畔的一座私铸工场,炉火正旺,数十名只穿犊鼻裤头的赤裸大汉,正在改铸金银,铸造伪劣制钱——虽然南直隶西江总督衙门与帝国五大钱庄联手,发行了金银铸币和银钞票,但金锭银锞也还在流通使用——私铸向来能赚取惊人厚利,很多人愿意为此不惜身家性命地冒险。
这是安庆府一带最大的两家私铸工场之一,工场派出的暗哨、警卫相当不少,防范不可谓不严密——有道是人无横财不富,这年头结伙抢劫私铸工场的金山银山,那就是发大财的捷径之一——私铸工场的巡哨和防范,要是粗疏马虎,做得不够严密不够小心,那岂非是插标卖首招灾引祸,跟银子有仇?
然而,蒙面匪盗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光临了工场。
黑夜中,杀戮无声无息,顷刻间血流成河。
世上钱庄、银号、当铺、典押、帐局,但有官凭执照、公家批文在手的,这等开门经营金银开炉营铸、存柜开票、周转流通、放贷生息、融通拆借、轧调头寸、结算汇兑等生意的商行铺号,也算是光明正大的正行商家。 (头寸,即款项)
还有一等商行,也干的是这一行金银铜钱开炉营铸、周转流通、放贷生息等生意,却是掩人耳目不欲人知。 也没有官凭执照、公家批文在手,这些钱庄既不课税,也不向官府缴纳每年地‘贴钱’,说起来就是违例非法的勾当。 不过,这类钱庄银号背后大多有本地势豪作后盾,又秉持做熟不做生的规矩,倒也不怕走了风声。
刘员外是一位殷实地主。 在庐州府,他还是盛源炉房的大东家。 拥有合法的金银改铸工场,大批官私金银锭子和各色散碎银两,汇聚在他的炉房里改铸,最后大量交付客商的,都是整箱整箱清一色经过合法改铸,划一规格地金银锭子,这些改铸好的‘出炉银’都有案模铸造印记和暗记。 表面上全都是‘合法’地。
但刘员外事实上不只经营着表面上合法的炉房,也经营着地下钱庄,每天论箱的金银进出,一天多少的金银出入,经手的银票、庄票、官票、汇票、凭贴、兑贴、期贴、金银、制钱连他自己都不怎么清楚……
几乎没有人知道,刘员外是‘跋折罗’门中的居士和俗家门徒——这是一个很小,甚至不怎么为人所知的佛门小宗派,但在江湖道上。 ‘跋折罗’地名号自有其地位。 ‘跋折罗’是古天竺梵语,大概就是‘金刚’的意思,‘跋折罗’宗历代相传的‘跋折罗金刚力’,是相当刚猛霸道的武修法门,跋折罗掌,开山裂石。 当之者死,非同小可。 ‘跋折罗’由于承袭的是小乘佛法,它的‘跋折罗金刚力’越是刚猛霸道,越是被大乘教派僧众嗤之以鼻,认为这是舍本逐末的皮相小道,着相而执着,不入大乘法眼——佛门大乘一脉向来认为,真正的佛法绝对不应以神通为是。
但不管怎么说,这门‘跋折罗金刚力’地刚猛霸道,是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 任何人在招惹‘跋折罗’之前。 都应该好生的想清楚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