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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的幕僚就算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言反对——面对威权日重的平虏侯。 若是没有充足地理由和证据,任何人都难以扭转雷瑾的意志,谁敢给自己找些不自在呢?
明乎此,在座之人这下都明白了,这次召见不过是平虏侯向在座的几位幕僚预先吹风,让他们有所准备而已。 显而易见,雷瑾在这事的大方向上已然作出了决断,要的只是他们的听命行事,并非真的需要他们的献计献策——至于涉及到具体事务如何着手操办,则又不在此列。 亦即是说。 平虏侯传召他们议事。 目地就是把已经决定的事项交办下去,尽快筹办。
“西域河中地区。 ‘撒马儿罕’算得上头一个通衢大邑。 ”曾经游历四方的堪舆师司马翰,这时马上提出一个建议,“此地西连波斯,南临印度,东望中国,四方通衢,堪称要冲。 撒马尔罕以前曾是花剌子模的都城,虽然被蒙古攻陷,摧毁殆尽,但‘跛子’帖木儿称帝时又得以重建兴起。 撒马儿罕农桑繁盛,可兴轧棉、丝织诸业,绾毂西域当可以此地为枢纽重镇!”
“司马大人此言很有道理。 ”刘卫辰插话道:“撒马儿罕这个地方,〈魏书〉上称作‘悉万斤’,到隋唐之时则称为‘康国’、‘萨末建’、‘萨秣建’等等,蒙元帝国的古籍则有‘寻思干’、‘邪米思干’、‘薛迷思加’的记载。 本朝以来,方称‘撒马儿罕’。
撒马儿罕在粟特水(‘泽拉夫尚’河)以南十五里,环城多水渠,其水即引自粟特水。 此地水渠密布,土地肥沃,其周围荒漠则干旱荒凉。
撒马儿罕城,现有内外三重,开有四个城门,城内占地很广,水渠纵横交错,将其设为陪都,利用已有地城池,倒可省下我们许多气力,也免去士民百姓的徭役辛苦。 ”
“没错。 粟特水,〈隋书〉又称‘那密水’。 逆粟特河谷而上,即可抵达撒马儿罕。 粟特河沿岸繁荣兴旺,举目所见,尽是棉田、果园、草地、水渠。 古时昭武九姓,赖以蕃息,通商四方。 ”司马翰笑道,“撒马儿罕有很多能工巧匠聚居,生产的帐篷、铜器、酒具、马具、织物、棉布远销四方。 撒马儿罕的手抓饭和烤馕,在亚剌伯很有名。 那里的烤馕松软香甜,手抓饭味道也不错,就是做饭时间比较长,他们要两三个时辰才能做出一道手抓饭。 ”
一直不吭声的马锦笑了笑,说道:“其实除了河中的撒马儿罕,古时伊儿汗国的国都‘桃里寺’(大不里士)也可以考虑,还有波斯伊剌克的‘报达’(巴格达),滨临黑海的‘谷儿只’(格鲁吉亚),‘阿哲儿拜占’(阿塞拜疆)也可考虑。 ”
司马翰叉着十指,说道:“马大人说地桃里寺、谷儿只、阿哲儿拜占当然都不错。 是可以考虑,但‘撒马儿罕’早就在我方掌握之下,眼下是最为现实,也最有可能地‘陪都’选择。 而且撒马儿罕西进波斯,南下印度,北进咸海、黑海都比较适宜,至于以后是否需要另择陪都。 还可视今后的形势变化酌情而定。 愚见以为,不管是否选择撒马儿罕作为绾毂西域地枢纽。 当前形势下都暂时不宜大兴土木,派征徭役。 ”
“诚如马参军所言,河中并不是唯一选择,以本侯之见,滨临地中海的‘大马色’(‘大马士革’、‘大马士各’)都可以作为‘陪都’的侯选。 不过——当前还是河中的‘撒马儿罕’比较适宜,司马先生说得很有道理。 ”雷瑾便在此时一锤定音,说道:“至于徭役。 尽量使用奴隶好了。 那些勤于劳作、安守本分的奴隶,想要得个出头脱籍地机会也不容易,这次就是给他们的机会了,你们仔细斟酌着办。 工曹、农牧工商署要做个方案,拿个‘样式’出来。 这‘撒马儿罕’嘛,也不一定非得大兴土木,但翻修改建还是必需要地,不能举目所见。 尽是胡人的东西矗在那城里,总得要显出一些上国华夏的韵味才好。 ”
“诺。 ”暖阁中在座诸人应诺一声,这事到此也便成了定局。 剩下的事情,就尽是繁琐的前期筹划和文案准备,一干幕僚就在暖阁中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磋商着——各种档案图籍的调阅抄送;所需物料几何;所需粮食几何;所需饷银几何;办差执事人选几何;各相关衙门公事来往地注意事项;簿计帐目;各种物料、粮食、银钱的转运、分配、衔接、汇集、转发;衙门办事协调章程;等等等等,一样一样的列举编次。 一样一样的落实到人,一点点把翻修改建‘撒马儿罕’的方案在纸面上先搭出一个大概的架子,光是这等前期的一点筹划、准备就已经相当的费时费力了。 至于具体落实到各个衙门并实际运作、分头实施,那又还是下一步,乃至下下一步地事了。 这次召见,毕竟还只是在大方向上吹风而已,繁重杂乱的事项还根本未有动起来。
雷瑾却不再理会幕僚的讨论磋商,而是专注于思考西北幕府未来的走向——身为首脑的职责,掌好舵才是他的本分。
帝国地秩序,当下正加速走向崩坏。 而且其势头几乎无可逆转。 延缓迟滞其崩坏之势。 或许有人可以做到,但是终究无可逆转。
在此前的历朝历代。 帝国秩序并不仅仅体现在官方的控制上,事实上帝国内部还存在着许多久远的传统秩序和习惯规则,成文或者不成文的公序良俗、乡规民约、陋规鄙俗、传统惯例,宗教学术,等等等等,它们处在官方的控制秩序之外,总是在历史的深处若隐若现,极为稳固,并不因王朝更替而轻易兴废改变。
然而,当今的天下大势,土地兼并愈发激烈,士民百姓竞先逐利,无论官绅良贱,汲汲于利者所见多有,弃农从商者比比皆是,奢靡纵欲的风气弥漫于天下,因此不仅仅是官方控制下的秩序在‘纵欲’‘逐利’‘重商’大潮地冲击下,正不断走向削弱衰败;官方秩序以外地传统秩序和习惯规则,因为渐渐失去了长久以来赖以稳固的基础:‘重农抑商’,也在不断地走向瓦解削弱,帝国前所未有的千古变局已现端倪。 这种趋势并非自今时今日始,但近年以来,其削弱瓦解趋势愈发狂烈深巨,以至儒、佛、道三教的学术也遭遇了深层次的思想危机和信仰危机。 而导致这种趋势的,恰恰就是帝国的每一位君臣士庶黎民百姓,譬如身为帝国封疆大吏的平虏侯雷瑾,就是帝国秩序崩坏的有力推手之一。
但是在旧有秩序崩坏的同时,雷瑾的西北幕府,亦在治下努力尝试着重建一种新秩序。
要知道,秩序可以依靠高压暴虐的手段建立起来,比如杀戮屠城、冤狱株连、告密监视、罗织文网、大兴文字狱等等这些手段;当然也可以通过开明的手段或者怀柔的手段来建立,又或者通过多种手段的结合来建立秩序。 以焚书为例,若是直接的赤裸裸的焚书,这就是铁腕高压的霸道手段,就象秦始皇曾经做过的那样,但是后世千年万代,难免被人目为暴君虐政;但若是以编修文选、文库、全书、史籍之名而潜行焚书毁书之实,这就是‘怀柔远人’或‘谦下开明’的王道手段了,用心虽是阴狠,却几无暴虐之骂名,说不定还会被遗老遗少、贤子孝孙们无耻颂扬为勤政有为开创盛世的仁君圣祖;而若是将两者结合,霸王道杂之,则又有另外一种说法了。
但任何手段,不管是霸道还是王道,都仅仅只能是手段。
雷瑾非常清楚,要想妥善应对帝国千古未有之变局,他需要深思熟虑,需要做到集思广益,群策群力。
雷瑾同样清楚,身为西北首脑,一方诸侯,他的本分就是调动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运用所有可以运用的棋子,将手中每一个棋子的每一分作用都淋漓尽致的挖掘出来,果真如此,则庶几可以无咎焉!
陪都也好,西都也罢,亦只是他雷瑾试图重建新秩序的一个小环节而已,即便对于其他人而言,这已经是足够惊人的大事了。 许多人的一生运命,将会因此而改变。
面临帝国千古未有之变局,任何决策都需要在两难境地中艰难抉择,一个不对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