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兄长走过来说道:“好了,大喜的日子,再流泪就不吉利了,看,把我们曼儿都给弄哭了。”
母亲收住眼泪,我也站起身来,兄长对台下的人说道:“各位大夫辛苦,都回去吧,有事改日再见。”
人群缓缓散去。
兄长自然而然地拉起曼儿,一边低声询问他功课,一边向堂内走去。
曼儿神色轻松了许多,乖乖地回答着兄长的问题,同时偷偷地打量我,腼腆害羞的样子。
我心中愈发酸涩,眼泪汩汩而出。
坐进堂中,母亲把曼儿拉进我和她之间,小家伙坐得直直的,一副紧张而又局促的样子,我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发辫,感喟道:“都长这么大了,像个小少年的样子了。”
母亲道:“可不是,刚来的时候,还是个雪团一样的娃娃呢。”
兄长笑道:“现在母亲该高兴了,儿女都在,还有个漂亮乖巧的外孙,一下子都齐全了。”
母亲睨他一眼:“如果再有个孙子,吾会更高兴。”
兄长亲昵地拍了拍身旁青篱的脸颊,笑道:“儿子不是正在努力么。”
青篱的脸刷地红了。
我顿时呆在那里,母亲轻轻地哼了声。
正说话间,一个侍人走进来秉道:“君上,妘氏夫人求见。”
兄长还未答话,母亲直起身怒道:“她来做什么,国君前脚回国她后脚就赶来,好有脸皮么?”
兄长连忙安抚了两句,问侍人:“没说什么事么?”
侍人道:“说是为公子暇入葬公室陵墓之事。”
母亲又要发怒,兄长道:“还有其他事么?”
侍人道:“她说她如今孤苦一人,希望国君不要怨恨她,不要削减她的供奉。”
母亲简直怒不可遏了,站起身来道:“她儿子作出那等恶事,她当初一句规劝没有,今天却要提这提那,吾倒要看看这人的脸皮是什么做的。”
兄长连忙拦住她,平和道:“我知道母亲护我,只是我和公子暇都是流亡之人,因此最能明白流亡人那种想回故土、思念亲人的滋味,如果今天不是我恰巧坐在这个位置,就会是他,原没有什么对错,妘氏更没有什么错,何不成全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思呢?”
母亲眼中含泪:“岚儿。。。。。。”
兄长微笑颔首,转头对侍人道:“告诉妘氏夫人,寡人准了,寡人不会削减供奉,还会加奉,以后她也不会再孤苦一人。”
侍人退下。
我紧紧地抱着曼儿,眼中温热,深觉此后终身有依。
回到住处,天已薄暮,夕阳的余晖轻柔地拂上寝宫的筒瓦,昔日的旧居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中。
母亲道:“你的房间一直给你留着,知道你能来,天天让人打扫,就和你在时一样。”
我微笑着转向母亲:“母亲把青篱许给兄长了?”
母亲道:“正是,青篱那孩子不错,你兄长也需要人照顾,吾就做主把她送到了你兄长身边。”
我沉默了一瞬,终于还是问道:“邱岩呢?”
“邱岩?”母亲微微蹙眉,似乎想不起这个人。
“就是。。。。。。寻找萧君的那个人?”
不敢提,不愿提,当终于不得不提时,还是控制不住声音中的凝滞和轻颤,握在衣袖中的手指缓缓收紧。
母亲恍然,说道:“一直未曾回来,不过倒是一年来一封信简,说自己走了哪些个国家,还要去哪个国家。”
我慢慢地阖上眼帘,极淡极淡地“嗯”了一声,浓郁暮色如汹涌的夜雾漫过整个院落,压上胸口,无法呼吸,冰凉彻骨。
☆、求婚
数代之前的苏国,原本是周王室的亲信国,可是从某一年开始,周王室与郑国交恶,郑国便抢割苏国的麦子挑衅周王室,周王室不但不能回护,在与郑国议和后还把苏国部分土地送给郑国作安抚,自此,苏国与周王室离心。
再后,某一年,苏国公然收留参与王室叛乱的几个大夫,算是彻底与周王室决裂。
君父即位后,苏国北有晋国压顶,西有王室冷观,南有郑国欺凌,时不时的还有受狄人威胁,与许国这样的小国关系还不好,而竟也维持到了如今,不得不说这真是运气。
但不论什么样的运气都无法让人依托。
苏国投靠了楚国,因为不得不投靠,除了因为楚国对兄长的扶持之恩,还因为,郑苏相邻,楚国一个命令下来,郑国就敢灭了苏国。
但晋国也不远,泰山压顶般地压在头顶,随时都有让你覆灭危险,更别提那随时出没凶神恶煞般的狄人了。
夹在楚晋两国之间的小郑很憋屈,时不时地被楚晋拿来开涮的小宋也很憋屈,镇日里念叨着迁国迁国的小许更憋屈,处境同样不堪的小苏同样憋屈。
每一个清醒的小国国君都会憋屈。
只不过,在这样的乱世,我们都学会了随波逐流和随遇而安。
但,总会寂寞,忘不了往昔的欢悦明媚而如今相思刻骨的寂寞,忘不了往昔的花好月圆而如今残月凄清的寂寞,忘不了往昔的灯火辉煌而如今一身孤冷的寂寞。
曾经,再寂寞,也会有盼望,有希冀,像冰冷的夜中一层温热的念想,可是,再次归来,却依然听不到他的音讯,探不到他的踪迹,那层希冀便缓缓退去了温热,变成暗夜中疑虑的冷火。
幸好还有曼儿,心底里,一个小小的声音挣扎着回响,回到孩子身边,不也是你朝朝暮暮心心念念的梦想么?
有了孩子,就有了寄托和依靠,再难过的日子也能慢慢地熬过去。
天渐渐暖了起来,我把从楚国带来的丝缎分给母亲和青篱,过几日,再见青篱的时候,那匹丝缎已经成了她手中曼儿的新袍。
我讶然片刻,说道:“这匹丝缎是给嫂嫂做春衣用的,曼儿的还有。”
青篱似乎还未习惯“嫂嫂”的称呼,脸一下子红了,低声道:“楚锦珍贵,还是给公子做衣服合适。”
我尚未回答,院子里,小男孩雀跃的声音传来:“射中了,我射中了!”欢天喜地地跑到堂前,激动道,“舅母,我射中了。”
院中的草靶上,颤颤巍巍地悬了一支箭。
青篱似乎比小男孩还要高兴,满面含笑地走过去给他拭汗:“曼儿真了不起,这都能射到靶子上了,再过不久,就能成小神射手了。”
小男孩仰脸看着她,笑容灿烂。
原来,私底下,她也叫他“曼儿。”
我无声地望着这一幕,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曼儿似乎这才瞧见我,拘谨起来,不禁往青篱身旁靠了靠,低声道:“母亲。”
我竭力压下着心底的酸涩,撑开如满月般的笑容:“曼儿乖,射得真好,还射吗?”
曼儿看了看青篱,“嗯”了一声,拿起小弓,又跑去射箭了。
青篱望着小男孩的身影,笑着对我道:“前两日偶然听君上说到狄患,公子便说,以后要帮舅父打坏人,这不,就努力练起射箭来了。”
我也笑,心中却像被什么腌渍过一般,酸涩难忍,只道:“兄长很担忧狄患?”
青篱点头:“不只是狄患,还有郑患和晋患,君上说,为免灭国之祸,除了迁国真是别无他法了,不过到现在楚国还没有给出答复。”
我怔住,手指不由自主地轻颤:“兄长想要迁往楚国?”
青篱沉吟:“嗯,我也就听了那么一耳朵。”
我一时无言,过好久才郁然吁了一口气:“才出楚国,又进楚国,难道我这辈子就脱不了与楚国的孽缘么?”
青篱微愣,反应过来后连忙安慰我道:“迁得成迁不成还另说呢,再说楚国那么大,我们又不是迁到它的国都,怕什么呢?”
我微微苦笑。
春日明媚的阳光如轻软的金纱在院中轻扬起落,小男孩认真的身影仿佛这个季节最鲜美的绿意,灵动无忧。
青篱远远地看着,唇角的微笑如新月般柔美:“曼儿真可爱呀,连君上也常常说,这样美的人儿,将来什么样的人才能匹配得上呢?”
我不禁斜睨了一下她的肚子,道:“那就肥水不流外人田,让小表妹匹配他好了。”
青篱的脸立刻红了半边,哼哧道:“我也……这么想过,可又怕自己生的女儿太丑,委屈了曼儿,但君上却说,那就多生几个,让曼儿挑。”
我心中顿时五味陈杂。
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儿时在南燕国的一段旧事。似乎是一年的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