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一瞬,对我道:“莫要随便听信他人谣言,如若真要用兵,又怎会传得尽人皆知?”我仍然忧虑不减,景煜道,“至少晋侯现在不会有这个心思,因为他已经指使鲁国去攻打宋国了。”
我的嘴巴登时变成了圆形。
景煜好笑道:“现在晋侯正在和郑伯会晤,说来这个郑伯也着实知趣,夏天才参加会盟,秋天便来朝拜,说是要为晋侯允许他会盟诚心致谢。”
我说不出一句话,对男人们的这些是是非非,真心无法理解。
但也不知是不是这个晋侯果真太背,如此识趣的郑伯回去后还没等到冬天便一命呜呼了,楚国趁机攻打郑国,郑国顺势倒向楚国的怀抱。同时,被鲁国骚扰的宋国也发怒了,公然背叛晋国,与楚国结盟。
刚刚夏天还意气风发地举行诸侯会盟、彰显盟主气派的晋侯,转眼间便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盟国,这个耳光打得委实响亮。
我都不敢想象听闻这些消息的晋侯该是何等模样。
凛冽的寒风扫过广阔的晋地平原,仿佛一夜之间,树上的叶子便落光了。满地的落叶如枯败的蝴蝶般被风卷得旋起旋落,沉沉的乌云压城欲摧,浓浓地透出冬日的肃杀之气。
扫街的老人一声叹息:“要变天了。。。。。。”
我心中惦记久未出现的叔姬,再次派人前去问候,得到的回答是:叔姬夫人病了。
我吃了一惊,直到此时我才蓦然意识到,相交这么久,我竟从未探望过她一次;甚至不知她家住哪里,生活如何,有无病恙。。。。。。。
我。。。。。。从未深入了解过她。。。。。。
难言的愧疚在心底蔓延,我吩咐身边的棠:“备好礼品,让邱岩御车,我要去看叔姬夫人。”
辚辚的车马在一处略显偏僻的街道停下,邱岩告诉我说,叔姬的宅邸就在巷子中央。
不甚宽阔的独门院落,墙垣矮矮,墙头爬满荆棘。院子正中种着一棵老槐树,这个季节,没有绿叶,宽大的树冠如一把巨大的伞骨朝天张开,上面落了几只叽叽喳喳跳脚的麻雀。
我站在门边,向守门人说明来意,还未等他前去通报,堂中已趋出一个人来,向我行礼道:“请夫人跟我来,我家夫人已在等候了。”
堂中,叔姬裹得厚厚的坐在燎炉旁,才几个月不见,她已经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这般虚弱地倚在倚几上,还不忘念诗风雅:“寒风凄凄,鸟鸣不已,有朋远来,云胡不喜? ”
我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以诗问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宁不嗣音?”
她端出笑意,摇了摇头:“不过因为天冷,偶感风寒,休息休息就好了,没必要张扬得全天下都知道,唔,这病传染,你还是坐远点好,我们俩远远观望。”
我不禁一笑,依言坐下,见她精神尚好,闲聊两句,斟酌道:“说来惭愧,我还是第一次来你这里,是邱岩带我来的,你想见见他吗?”
她低低地咳嗽了数声,燎炉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显出病态的潮红。她的声音有些低哑:“看了又怎么样,活蹦乱跳的时候都不招他喜欢,现在更是一具令人厌烦的病体了。”
说话间,两行热泪滚滚而出:“没有丈夫的女人,病了、累了、死了,谁来看一眼,谁来问一句呀,我心中的凄凉寂寞苦,谁能晓得呀。”一边哭,一边拍身旁的衽席,当真悲痛欲绝。
我登时头皮发麻,正不知所措时,她旁边的侍女熟门熟路地递上娟帕,她接过去,小幅度在自己的眼帘下擦拭,止住悲声,口齿含混道:“所以,我怎么能一直在他身上死耗呢,还不如快点找个下家,终身有靠,才是正道。”
我:“。。。。。。。”
叔姬望了望我,似乎这才想起待客之道,囊着鼻音道:“我这里只剩下小麦茶,你想喝什么?”
我叹息一声:“不必麻烦了,我就是来看看你,有什么想要我做的,尽管说。”
她点了点眼角,悲伤道:“没有丈夫的女人,自然最想要一个丈夫。”
我:“。。。。。。”
我沉思半晌,实是为难:“这个,我。。。。。。”
她理所当然地自说自话:“所以,同子不妨考虑一下我们共侍一夫。”
??????我还保持着开口的姿势,人已经呆在那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叔姬稍稍坐直了些,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她那枯瘦憔悴的病容上难得地显出几分认真:“我知道景大夫爱同子至深,眼中不会有别人的位置。我也不奢望这些,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个院子,每月接受别人几斗黍米,看人脸色,听人奚落,他们从没把我当做他们的女儿、姐妹,只会把我当成累赘,当成‘不祥之人’,扔到谁看不见的地方自生自灭。”
“不祥之人”四个字精准地落入我的耳中,溅起层层波澜。
叔姬的脸上显出真切的悲意:“我与同子相交数月,可同子是否知道,叔姬曾有过一个孩子。”我目露讶然,还未作答,叔姬道,“才四五岁的孩子,花苞一样娇嫩的年纪,却被人用剑活活刺死了。”我悚然一惊,不敢置信捂住嘴。她的眼泪无知无觉往下淌,这次却没有去擦:“伯姬不满意酆舒专横,当众激怒了他,酆舒要杀伯姬,伯姬却顺手把我的孩子推了出去。。。。。。而我丈夫,身为一国之君的潞子,却吓得只知道自己逃跑。。。。。。”她仿佛陷入噩梦中醒不过来,眼光直直的,全身都在发抖。
那一瞬,我脑中突然闪过景煜的一句话:“她是个聪明人,身处险地还能保全自身,必有不简单之处。”
这般的保全自身,是聪明么,是因为不简单么?
我含着泪走过去拥住她:“不要再说了,叔姬,不要再说了,都过去了。”
她抬头看着我,目光中有一种大梦初醒般的茫然,喃喃道:“都过去了。。。。。。是啊,都过去了;从那以后,我觉得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别人都说我疯疯癫癫的;”她认真地问我,“我疯了么?”
我说不出话。
她自我肯定是的点点头,仿佛在自言自语:“不,我清醒得很,我知道别人怎么议论我,也知道别人怎么议论同子和景大夫。”
“我?”
叔姬:“嗯,别人都说,以景大夫的年纪早该儿女成群了,景大夫却连一个孩子都没有,不知道是谁的问题?”我心中蓦然一痛,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破裂,血液缓缓流出。叔姬的目光清明起来,“传承大事,也难怪别人会乱嚼舌头,只是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别人都会先把罪过推倒女人的头上,什么不贤,善妒,不让夫君纳妾,等等。同子不出门还好,感受不深,景大夫每日在朝,恐怕就难免要遭受别人异样的眼光和奚落了,就像那日赵氏兄弟对景大夫做的那般。”
声声鞭辟入里,字字直切人心,我恍恍惚惚地听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们性情相投,如能共侍一夫,既能相互做伴,也能破了同子的不贤之名,如若天可怜见,让我有一个孩子,那也是我们共同的孩子,全了我们共同的心愿。如若不能,也不必同子一人背负恶名。”
我依然没有说话,如陷在茫茫地雪原里,思绪混乱,浑身冰冷,呼吸困难。
叔姬却不再看我,半垂着头,专心致志地从不远处的细颈陶瓶中抽出一根干枯的草茎,在上面比划自己的四指。四指四指地量过,到了最后,草茎余下三指的长度,她的眼泪瞬间又迸了出来:“日落西山,君子停归,难道注定丈夫来不到我的身边,同子不会同意此事?”
“。。。。。。”
我已经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勉强牵了牵唇角,道:“草卜如若有用,还要人做什么?”
☆、逢变
61
从叔姬家出来后,我胸口闷得厉害,见邱岩正神色淡漠地候在车旁,望着远方,也不知想些什么,便顺口吩咐道:“先不回府,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走走。”
邱岩点了点头,什么也没问,利落地跳上马车,执起缰辔,驱马向前。
寒风扑进窗帘,白蒙蒙的雾气顷刻消散,窗外的景物如浮影般掠过,而我,却如被凝冻了一般。
叔姬的话一遍遍在我耳边回响,如一团团阴湿的棉絮,沉沉地堵在心口,我缓缓地抚向眉心,竭力压抑心底的烦乱。
车子在一条长长的河堤旁停下。
河堤沿河蔓延,这个季节,河面冰封,岸柳空垂,河道两岸人迹不见。
我沉默地沿河行走,邱岩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叔姬建议我说,我们两人可以共侍一夫,你怎么看?”默然良久,我回过头,问身后的邱岩。
邱岩脚步一顿,直接蹙眉:“夫人不必理她,回绝就是。”
我微微苦笑:“可她说得不无道理,”忍着心底丝丝蔓蔓的疼痛我把她的话略略叙述一遍,说道,“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我却不能不考虑景大夫,我不能让他遭受一点非议,忍受一点委屈,如果这是我必须做的,我愿意去做。”
邱岩怔怔的,好一会,才答非所问道:“夫人现在还吹箫否?”
我微讶,轻轻摇了摇头,答:“不了,那支箫我已经给了曼儿。”
邱岩点了点头,平静的面容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刚才的问话不过是一场幻觉,语气平淡道:“或许,这件事夫人应该交给景大夫处理。”
我未置可否,想了想,反问他:“你始终不同意叔姬,真的是因为她晋国宗女的身份?”
邱岩目光微动,如经过漫长的思索,话语字斟句酌:“也是,也不是。岩幼年丧父,是母亲把我和弟弟抚养长大的。那时家中困难,母亲除了种地,就是没日没夜地编织草席供养我们一家人,常常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有不少人劝母亲改嫁,甚至连舅父也来逼迫,但母亲拒不同意。她说,既然和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