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末尾《神雕侠侣》众英雄也赴华山之巅,做了各自要做的事,但接下来的情形却是这样的:
郭襄回过头来,见张君宝头上伤口中兀自汩汩流血,于是从怀中取出手帕,替他包扎。张君宝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谢,却见郭襄眼中泪光莹莹,心下大为奇怪,不知她为什么伤心,道谢的言辞竟说不出来。
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唔,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挥,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整部作品的基调由头到尾都是凄凉委婉的。不要说那美貌的道姑李莫愁为“情”而魔,成了心如蛇蝎的人见人惧的女魔头;那满脸皱纹、一头乱发的武三通因“情”而疯,陷入“情痴”的渊薮而不能自拔;就算是神仙眷侣的杨过与小龙女,为了能携手相依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悲惨,多少煎熬,让人想起都会不寒而栗。
整部作品的人都在争夺情,都在为情而苦,但最终会怎么样呢?
离不开一个“空”字。
空才是人生的真相,厮杀搏斗,不管是战场还是情场,败了又怎么样?赢了又怎么样?谁不是刹那的芳华,水中的泡影,转瞬即逝?
无常之恸,在丰子恺的心中,是宗教启信的出发点。一切慷慨的,忍苦的、慈悲的、舍身的,宗教的行为,皆建筑在这一点上。
而在金庸的心底,他又是怎么看的呢?
他觉得人生永远美满的似乎不太可能,从《神雕侠侣开始》,他已不再写郭靖、黄蓉那样正格的爱情。
佛教的要旨:“诸行无常,是生天法。生天天已,寂天为乐。”金庸应该是很有体会的,所以,即使在刀光剑影当中,在生命悬于一系之际,读者也不难体会到他的悲天悯人与他的悲凉无奈。
在这种时候,他不再是“洋才子”,而是纯粹的中国文人。
而中国文人是最能体会无常之恸的了。
《法华经》偈云:
“诸法从本来,常为寂灭相。春至百花开,黄莺啼柳上。”
中国的文人则说: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因为: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
花是如此,柳也一样无情:
“江风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炀帝行宫汴水滨,数株残柳不胜春。晚来风起花如雪,飞人宫墙不见人。”
而月呢?更是亘古如斯地高悬碧空,冷眼下界的哀荣生灭作壁上观:
“草遮回磴绝鸣銮,云村深深碧殿寒。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栏杆。”
“独上江楼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与终年常新的花草树木和万古不朽的日月星辰相比较,人类的一切生灭,在敏感者的眼中都处在可悲的状态。何况花草树木和日月星辰是不是也真的不朽呢?
人类的理想中,不幸有了“永远”这个幻象,因此给人生乎添了无穷的感慨,哪一个人没有曾经对某些事兴起过“往事不堪回首”的情怀?
其实,人生无常本身是一个平凡的真理,“回黄转绿世间多,后来新妇变为婆”。这些回转与变化,因为太多了,平常人并不会处处留意,时时惊心,但若是遇到了什么大变故,一旦听起来,它们就没有一字不深深地刺入人的心中。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种观念已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扎下了根。
而在金庸笔下,更是流露出几多无奈几多悲凉。程英对陆无双所说的一段话,只不过是一番自我安慰罢了。
那时节,陆无双已对杨过爱意殷殷,杨过的一声声“媳妇儿”让她编织起一场场美梦。谁知杨过竟不辞而别,到绝情谷去寻找小龙女了,陆无双不由得心中大痛。
程英心里也极不好受,她和陆无双有着一样的“心病”,所以虽然她口中劝慰陆无双:“三妹,你瞧这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却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有一个不知名的人曾说过这样似诗非诗的话:
人生好比乘车,
有的早上早下,
有的迟上迟下,
有的早上退下,
有的迟上早下。
上了车各争坐位,
下了车各自回家。
在车厢中留心保管你的车票,
下车时把车票原物还他。
用它来比喻杨过与小龙女的结局,倒是挺恰当的。
按照正统的看法,襄阳之围虽暂时解了,但异族侵略的战火却远远未完全熄灭,杨过应该和郭靖一起,死守襄阳,直至鞠躬尽瘁。
但杨过却没有这样做,他真的是“下车时把车票原物还他”。他什么也不要了,就那么施施然的带着小龙女远飘而去,不知所踪。
有人就怀疑,这样的结局合理吗?以杨过这么刚热的生命和小龙女这么冲虚的生命结合,是否会有危机?小龙女只是暂时“下凡”,她终归会回到绝对宁静之境的,而杨过即使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