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边抽烟,心里盘算着明天的事。窗里熄灯已经过了午夜,他看灯灭了才发动车子。
第二天早晨孔谦赶到旅馆时天刚刚亮,跑进店门时,正听见火车站整点的钟声。而那钟声响起的一个小时前,亦诗已经带着几样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安特卫普……亦诗几乎一夜没合眼。
午夜前睡一会儿就会醒,满脑子都是重逢前后的种种。睡不好,索性披了件衣服到桌边给他写信,觉得心里想说的话写出来能不再憋闷,也许会好过些。
午夜过后把灯熄了,窗外的小巷清冷寂静,她摸着枕边的信躺在黑暗里,耳边又响起了长笛的乐声。过去的六年,空白或是填满记忆的漫漫岁月从眼前一一滑过。好像是一场残梦醒了,现实代替了小说里的完美结局,只可惜,现实的结局并不是她想要的。
细细回味着记忆里那个孔叔叔,把他和《长腿叔叔》里那个叔叔重叠起来。如何想,他总还是那么好,陪着她捡树叶,给她讲小王子的故事,抱过她也哄过她。现在,他身边有另一个人,即使想到那个人,他还是一样的好,甚至比记忆里更好。
后半夜有些低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把记事簿拿出来,划掉安特卫普三天的日程,用水笔涂了重重的一层,直到再看不见才躺回床上,想以后的事。
大件的行李寄存在布鲁萨尔,有《长腿叔叔》,也有她准备在这里生活几年的东西。薄薄的小说,连同她太多的幻想与期望装在箱子里带到了这儿,可打开时,什么都不一样了。
好在还有一大箱妈妈的乐谱可以做伴。她几乎带来了自己的整个世界,现在,只能回到那个世界里去。一周内要到学校注册报到,准备学院入学考试。重逢的泡沫虽然破掉了,生活的齿轮还是要转下去。
因为没怎么睡,起来退房时天还没亮,能赶上最早一班回布鲁萨尔的火车。结账时才知道房费已经预先结清,前台还递过来一大包纪念品。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在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盒子找到一盒巧克力。
雨雪过后微凉的风拂起了她的长发,拨开一颗巧克力含进嘴里,咬住嘴唇往车站走。
一一不哭!
一一,别哭!
这么想着,努力坚持着,真的没有哭,嘴里很甜,心也是苦的。
在车站外的药店买了盒退烧药,坐在空空的候车大厅里就着矿泉水吃了一粒。小小的说明书上写满了不认识的法文,没有处方,也只能买到这样的药。
热度一下子退不了,用药盒里的说明书叠了件小上衣,展平,又变成了照相机。小时学的这些手工忘的差不多了,记得最清楚的是纸飞机,折一只掷出去,狠狠跌落在脚前的地面上。
抬头看看车站的大钟,离上车还有很长时间,抱过礼物袋随手打开一盒包装。
一摞彩绘的卡纸信笺,做工精细,用丝带精心绑好,插了片白色羽毛。她喜欢这样淡雅的色彩,古老街道水印上绘着安特卫普著名的中世纪老街区。
磨擦在纸上,指尖带上轻轻的香味。
打开书包外侧的口袋,拿出随身带的《比利时旅游指南》。厚厚的一本翻多了书角有些旧了,插了满满的夹页,都是她想知道,还不知道的比利时。
有一段属于安特卫普,诗情画意的小城。在来时的火车上反反复复的读,圈圈点点勾勒出三天同游的旅程。
翻到老城的一页,对着信笺细细的看,有些惋惜就这么匆匆走了。
深深的叹口气,阖上了书页,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来,隐忍了太久,听见火车的汽笛,一滴滴都落在淡色的信笺上。老城浮现在一片朦胧背后,好像也成了不真实的梦,离她越来越远。
天亮时,站台上响起了最后一次上车提示的铃声,列车员又检查了一次锁好的车厢门,车缓缓启动了。因为是冬天,又是最早的一班,站台空荡荡的,没有一个送行的人。
车厢里,几大排空着的座位后面,亦诗缩在角落里,膝上放着长笛盒子。她睡着了,微蹙着眉,平静而疲倦,在离开安特卫普最后的几分钟里沉沉的睡了。
空旷的候车室逐渐热络起来,到处是世界各地往来的游客旅者。亦诗把一张信笺留在了长椅上没有带走,上面是一封写给他的信,被泪水侵透了。
她想离开的平静一些,洒脱点不哭,只可惜没有做到。信上,没有冠冕堂皇的告别话,和留在旅店前台那封一样,涂涂改改,最后只有五个字。
孔叔叔……再见……读到了那封信,也赶到了车站,可孔谦没有追到,也知道追不到了。
坐在候车室里,听着又一趟开往布鲁塞尔列车驶离,他完全平静下来,攥着手里的信走到月台的玻璃墙后。望着那条延伸到远方的索道,思索着昨天以来发生的一切。
过去的六年都很平静,说没想过她是假的,可也没有想到心里这么难受。不时担心她过得好不好,看一看照片,想想她又长高没有。
开始期待过还能接到电话,或者一辆封信,可后来调到布鲁塞尔就完全失去了联系,回国的时候拜访,正赶上假期几个孩子都不在。
后几年司里物是人非,一朝天子一朝臣,浮浮沉沉,和她父亲就成了两派人,一个降一个升,后来因为伯父的关系,几乎完全不来往了。
关于她的记忆只停留在十二岁生日前,她扑在怀里亲了亲,给他吹了好多曲子,至于后来怎么告别的,他记不清了。
也许在他心里,他们从来没告别过。
握着那五个字的薄信,穿过川流的人群,公告牌上在预告下一列去布鲁塞尔的列车,读到那个词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几个小时前,她也是一个人孤零零提着行李站在这里,看着同一块牌子,最后还是离开了。
车没有直接开回领事馆,而是到了港口,吹了吹海风。浪拍打着堤上的粗岩,冬日里的风带着刺骨的冰冷。孔谦坐在岸边,手里还握着那封信,展开读了好多遍,前前后后也只有五个字。她一定有什么要和他说,又说不出来,或者,也不原再告诉他了。
是因为宛如吧?也或许,只是因为他?
远处一艘入港的舰船鸣笛靠岸,打断了脑子里混乱的思绪,被卷到海面空旷回荡的笛声里,不管驶离多远,多久,船总要靠岸。他已经漂习惯了,可她还小,以后怎么办呢?她总要有个依靠。
回到领事馆,宛如难得从文化处打电话问他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想了想,本来要拒绝,又答应下来。因为亦诗的出现,已经忽视了宛如的存在,昨天的晚餐到现在还是想不起讲过什么。
饭后一起步行回领馆,宛如依然挽着他的手臂,有意无意谈旅行的事。说好年假时一起去滑雪,到山里休息一阵。可现在哪也不想去,如果有假期,想回一趟布鲁塞尔。
“宛如,文化处留学组谁和大学比较熟?”两个人停在一家玻璃饰品店外,宛如在看橱窗里一条七彩的项链,听了他的话,随口说了个不熟的名字。
“怎么了?有时要托他?”
“想问他打听些事情。”昨天晚上刻意回避后,看不出宛如有什么异样,反而自己心里多了一层芥蒂。他并非刻意瞒什么,可每次提起和她有关的事,偏偏就难于出口。
“昨天那孩子来上学吗?”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停在雪茄店牌下面,宛如很认真的回身问,“我让他们帮着问,那孩子想申请什么学校?过了语言吗?”
宛如已经知道了,她笃定的语气眼神说明了一切。这样的了解,哪怕只是他视线的转移,她也能懂,毕竟在一起两年了。
“不是……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