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人见他如此,也纷纷作揖,并自我介绍,有的压不住心里的恼怒,甚至莽撞说出自己的官至多少品云云,惹来旁人侧目。
须知,在恩师面前,即使官至中枢重臣,也得给出一份尊重,说出官位,不就以官压人麽?是为大逆不道。
此朝皇帝重文,更重德,德中又以尊师为首。
当年顾易扬出事後,便是小太子,亦不敢公开否认曾师从於他。
这若被有心人抓此作柄,虽不能作犯论处,却为世人所诟病,亦给别的朝中老臣留下不好的印象,没人喜欢一个好以官位压自己老师的学生的。
另一边厢,最近一直在顾易扬身边伺候,没怎麽出外,也少了听下人的闲言闲语机会的顾青霄,并不知道其中的暗潮汹涌,只道自己先生原来曾教了这麽多人,暗忖他先生莫不是曾在京城书院就职不成?
顾青霄不知,只要学生愿意,多的是方法可认个“师父”,至於“师父”是否承认这麽一个学生,便另算了。
“哦,你们都来了。”既然对方也不是真心来拜访自己的,顾易扬也就没怎麽客气了,仍旧随意靠坐著,双眼半垂,勾起了嘴角,懒洋洋回了句。
“近日听闻先生回到京中,本应早日来访,只是怕先生刚到不久,舟车劳顿,打扰了先生。”陈洛仍旧不卑不亢回答,双目直视顾易扬,甚至内里带著严厉与审问意味。
他刚话落,他旁边的一儒生也说话了,皱著眉,似纠结,又似质问:
“学生李玉芳,耳闻先生回京後好生整顿了顾宅,引交口相赞,却不知先生是否还能听进去一些逆耳之言?”
接著,又一个:
“学生中谨,以为先生好应该为自己所为作个了结,以免惹来更多流言蜚语……”
“学生李胜,先生乃大智慧之人,理应知道为人师者必先自律……”
“学生……”
接连不断的发言,都有点劝谏的味道了。
一心护著自家先生的顾青霄自是马上发现他们的莫名敌意,忍不住拧起眉,站了起来,正欲说话,却一下被顾易扬拉住了手。
“好了,人也见过了,安好得很。逆耳也好,称赞也好,都是我的事,至於你们如何想,却是你们的事。以後你们是否还当我的学生,也是你们的事。好了,回去吧。”
顾易扬摆摆手,扬起笑,细长的凤眼里尽是嘲讽,似讽刺眼前人的迂腐,又似讽刺他们不能以这种不入流的风月流言,便简单断了这份师生情谊——即使是表面上的。
此朝学生与恩师为敌是大忌讳,也是身为先生的耻辱。
但也不是没有为政策意见不合或其它政事,而弹劾自己在朝为官的老师的。
只是,即使以这样的理由,还是为世人所诟病,何况是以这种无法被证实的风月流言而断绝师生关系,更是易为人所不接受。
被顾易扬这麽一噎,儒生们都一时没了话,但好几个涨红了脸,哆嗦著,就差伸出手指责他了。
顾青霄见自己先生三言两语便气得这群迂腐学子嘴哆嗦,不禁扬起了得意的笑,蹦跳著过去伸手往外,道:
“请!”
送客之意明显至极。
众人又是一阵气愤,狠狠瞪著小少年。小少年也不怕,反瞪回去。
最终,为首的陈洛一拂袖,转身率先往外走。众人才纷纷跟随而去。
等他们走远了,小少年忍不住大大哼了一声,怒骂一句“什麽玩意!”
顾易扬见了一阵好笑,道:
“他们不都被气跑了,你还气什麽?”
“他们对先生不敬!明明也是先生的学生,怎就多年不见,一来拜访就句句指责先生了呢?”顾青霄越想越气愤,“而且他们的指责还莫名其妙,什麽叫必先自律?先生怎就不自律了?不就随意一些麽?还有什麽逆耳……我看他们说的才是逆耳!”
顾易扬自然不会把外面的风言风语告诉他了,只是摸摸他的头,嘴里说:
“他们只是气当年先生抛下一切‘离家出走’,辜负了他们。”顿了顿,又道,“就像你当时气愤先生丢下你来京一般。”
“我可没气先生,我只是害怕……”顾青霄急急否认,只是说到後面一句,却有点难为情了,不禁低了头。
顾易扬不觉脸上又挂上宠溺的笑,捏捏他的脸,说:
“是,我家的小青霄没气先生。”
第十九章 下海
自从“顾府”变成了“顾宅”,屋里便少了许多人,一些“借住”的旁支亲属都散了,然即便如此,府里上下也有一百多人口,每一天都有一百多张嘴在等著吃饭。
此朝官俸不多,像顾家这样有人入仕的,单靠官俸养活全家上下很是困难,因此除此之外,还得靠偶得的赏赐、一年三节冰炭孝敬和自有土地出租的收入。
然,这些都还得是从前。
自从顾易扬辞了官,官俸、赏赐、冰炭银都没了,而土地也由於他的离开被占去了不少,收入便更少了。
加上之前免得被看低,顾宅一切用度还是努力参照从前的,花费不少,顾佑就曾被逼急了,变卖了家中好些珍藏。
即便现今顾易扬回来梳理了一番,单靠余下的田产土地维持家计和顾佑的军饷——由於当年顾易扬入仕,顾佑便以非军户出身从了军,当一名军官——还是有入不敷出之兆。
要解决此种窘况,一是遣散宅里人员,二是继续变卖家中珍藏,三是重新入仕……不说宅里人都是做了好十几二十年的老人,散了极可能没个去处,便是变卖珍藏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而入仕却又是顾易扬所不愿的。
那麽,剩下的只有第四条路,从商。
自古便有士农工商之说,最末的就是商,此朝更是如此。
科甲出身,动辄祖制的清流官员视商为贱业,时有刻意为难;贪墨好财,喜金嗜银的贪官之流,则视其为待宰羔羊,常巧借名目敛财。
便是从商之人自己,也视己为贱身,在这些要不科举,要不官家出身的朝廷中人面前难以仰头。
部分穷困潦倒的失意文人甚至宁愿转为军户,世代从军,也不愿下海经商。
这些顾易扬不是不知,然他本身却视礼教於无物,只要能够养活顾家上下百人,从商也不是不可为之事。
於是,凭著之前在官场练就的金睛火眼,顾易扬先投入了一小批珍藏古玉,开始学著倒卖玉器珍品。
也不知是否顾易扬真有些本事,加上一些运气,事情发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倒真让他小赚了一笔。自此,顾易扬便越发有信心,做得也越发得心应手了。
由於玉器珍品所需人家非富则贵,买卖商贾也是人脉广泛,圈子中不少人一眼便认出了这正是当年的顾大学士,不免见过後回首便窃窃私语一番。
说来京城很大,但圈子往往很小。
很快,顾易扬的学生们纷纷知道自己昔日的老师下海从商。
他们先是不信,并怒斥所说之人胡说八道,言:
“胡闹,我某某某的老师,怎会与市井奸商同流合污,沾染一身铜臭?”
但越来越多的传言,和有人亲眼见到顾易扬在玉石店拿著一个玉镯子与店掌柜聊得亲热,便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这让他们既感错愕,又感到从心底烧到脸上的羞愤。
想想,一旦别人问其师从何人,他们又如何答得出自己师从一个市侩商贾呢?
但另一方面,他们却不得不承认,心中某个角落,他们著实松了口气。
只因他们终於有借口不再去拜访顾易扬了。
甚至,有的还公开表示,为有顾易扬这昔日大学士和经筵讲师竟从商的老师感到屈辱,更有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