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到榻许久,睁大眼睛看帷幔的花纹,身心俱累,怎么也没有困意。
高长恭为我掩了掩被子,和衣躺在榻沿。他不宽衣,自然不打算睡觉,我掀开被子把他包进来,贴着蹭过去:“外面冷……”
他的指腹带着融冰的温度,自下巴向上一一抚过,在眉心稍停片刻,最后罩住我的眼睛:“睡觉。”
我把手覆在他手上,缓缓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棺淳停放三日,明天正是出灵日子,这样的夜里其实不大可能睡得着。
我欲把眼睛上的手拉下去,奈何他敏捷迅速地抬起另一只手桎梏住我两只手:“嘘,别动。”
睫毛扫过他的掌心,我睁眼抗议:“我不累,也不困,就是想这样躺一整夜。”
“小昀,听话,明天你需走半日、站半日、跪半日,今晚撑一夜,明日要如何?”他的手始终攥着我的,不让我有得逞的机会。
我放弃挣扎,静静地想了很久,悲极生乐,忽有些想笑:“……半日、半日、半日,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将把一日拆成三个半日的?”
这时,窗外忽而吹来一阵大风,卷地般的呼啸,又夹杂着朦胧的哭声,惊骇悚然。我吓了一跳,浑身都开始颤抖。
“嗖”一声重物落地,重见光亮的那一刻,烛火随即熄灭。
高长恭翻身将我搂入怀中,我发出的惊恐声音都被他闷在在胸口,高长恭拍着我的后背,低声道:“有我在,莫怕……”
强有力的心跳连着声流的震动一并传递过来,有股暖流自心底升起,缓缓渗进四肢。我不由得攥紧拳头,重重点了点头。
这是他今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反反复复,始终在耳畔盘桓。安慰我的、保护我的、鼓励我的,乃至更多其他的含义。
我知道,若是没有他让我独自面对一切,我不可能坚持到最后一刻。很庆幸在人生艰难的时刻有他一如既往的陪伴,他给的我无尽勇气于无形中化为一种强大的支持。
…… ^ ^ ……
秋意浓,霜色染了半边天,白绫又遮去半边天。
出灵就是在这样一个苍白的日子中进行。从郑府到墓地,又从墓地回来,完成一切下葬事宜,并撤下府中素白摆设时,天色已晕出灰蒙。
其实,下葬之后还有斋七,儿子郑子翻不得离开半步。虽然女儿未有此要求,可我想尽一份心,征求高长恭意思后便留了下来。
此时,突厥正牵着周国给齐国不断制造麻烦,高长恭有心陪我却不得不先行返回并州,我表示明白,明日亲自送他返程。
吃过饭,我拖着沉重的步子朝自己闺房走,院前叶子掉光的树上零零星星挂着几个秋海棠果。擦了擦木栏坐下,盯着几颗圆溜溜的小果子出神。
时间过得真是快,从那时折花插瓶的春天到此时外物凋零萧索黯然的深秋,转眼间已是两年多的光景。
在这两年光景里,我见到了许许多多的生生死死,有远的有近的。以往的许多回忆里,我未有多么伤心,只是心疼一个人,爱他、理解他,站在他的立场看待一切。也正是如此,我一度以为自己已将生死看透看穿。
我曾信誓旦旦面含微笑云淡风轻地安慰高长恭,长篇大论,甚至不需打稿滔滔不绝。然而,真正轮到自己亲身经历才发现:生死一面,看得开的是理智,看不开的是内心。
理智自始至终都无法强大过内心。
我想,我对郑元义的感情十分复杂。
最初时是良心不安,因我认亲的目的太过自私,用霸占他女儿身份的方式嫁给我喜欢的人;后来是愧疚,因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我是冒名,且无端地享受他给予女儿所有的宠爱;书写家书时是习惯的平静,郑元义变为我的亲人,不是血亲,却是依赖一般的存在。
直到最后,当我得知他去世时,所有情绪都变作悔恨。恨我自己曾厚脸皮地欺骗他,恨我自己没有早点把本是亲生父亲的人当做是父亲,恨我自己,我只是恨我自己。
命运太过强硬,我没办法恨他赋予我这样玄妙的经历。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的气息,他的体味,甚至他存在的感觉,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否能感觉出来。
高长恭在我手心放了一枚绯色的秋海棠果,随即挨我坐下,指了指海棠树:“你已盯了那处半响,至可惜你挑的是一棵高海棠……”他悠悠地叹了口气,状似惋惜道,“以我之力暂且无法摘到。”
我掂了掂手中果子,没有擦便咬了一口:“那你是从何处摘到这个的?”
他用下巴点点我们身后的位置:“那边地上捡的。”
“噗——”一口喷出嘴巴里的果肉,我瞪了他一眼,“你怎么不早说?”
高长恭单手撑住身后的木柱,头随即便枕上去,模样十分认真:“我的话还未说完……”我挑眉,他笑了笑,“你放心吃,方才我已经擦过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提示,这是14年2月7日的更新!
☆、第六章 得失(上)
所谓斋七,既助死者重生,每隔七天祭奠一次,超度亡灵。人死后,每至七日及百日终,但七七四十九日必须做够。
时间在看得到的地方飞逝,即将离开荥阳前,我给高长恭写了封信,信中内容大抵是要回并州云云。飞鸽千里,转瞬来回,很快就收到他写来的信。因三个国家的局势紧张,他无法脱身,委托滕郢舟来荥阳接我。
斋七结束已经入寒冬,北风呼啸而过,冰冷刺骨。
滕郢舟正清点干粮大饼之物,弯腰垂眸模样仔细。这些年始终畏冷,我裹了厚重的衣物,瑟瑟缩在马车等待启程。
郑子翻不放心,特意备了几件御寒的衣物,郑重放在我怀里叮嘱:“若是冷,务必添衣,路上当心,到并州后,记得写信报平安。”
我搓了搓手,朝郑子翻笑道:“哥哥莫担心了,荥阳并州并不远,路上还有郢舟照应,不会有事的。”
郑子翻还欲说什么,却被滕郢舟打断,他煞有介事地拍了拍郑子翻的肩膀,跨坐上马车道:“子翻兄放心,我会护送小妹平安到家的!”
郑子翻浅笑:“那一路小心。”
其实,郑子翻本想留我多住几日,小侄女聪明活泼,满地乱跑。留与不留着实为难,但我想着,若是这样住下去,天气越来越冷,返程之路也会越来越艰,我总不能留在荥阳过年,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回去。
大家表示我的想法确实有道理,于是举双手赞同。如此一来,最可怜的莫过于滕郢舟公子,劳心劳命劳神劳力从幽州跑来荥阳,屈尊做一次兄弟妻子的护花使者。不过滕郢舟倒乐得自在:“我感激长恭,是他给我一个躲开唐姑娘的好机会!哈哈哈哈——”
郑子翻将我们送出荥阳才打道回府,话别之后,我、滕郢舟,以及一个车夫两个侍卫,取道北豫州、武德郡北行。
我们的路线十分明确,从北豫州至怀州建州,一路向北。车程并不遥远,两度晨昏便可抵达并州。
不过,这一路的寒冷着实令人抗拒,想想两日之后便能见到高长恭,我觉得冷就冷点吧,反正有医者滕郢舟在身边,头疼脑热胃胀腹泻什么的全然不是问题。
在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无法意料,其一有战争祸乱,其二有命运际遇,其三还有上天注定何处相聚何处离散的缘分。
虽然我忙碌父亲丧事,滕郢舟躲避唐姑娘的围追堵截,但事实上我们都知道周齐关系紧张。在这个周军跃跃欲试的节骨眼上,我俩未能有一人料想到周军潜入洛阳的时间竟与我们踏出荥阳的时间完全吻合。
路上遇到不少麻烦,幸好有滕郢舟,他虽然有些时候不靠谱,但鬼点子多,是以一边化解一边赶路。
从车帘探出头,北风卷地百草折,飘扬的稻秸擦着脸颊飞过,我立刻缩进马车跺脚取暖:“天色阴霾,北风又来凑热闹,恐怕离下雪不远了。”
闻言,滕郢舟也从帘外缩进来,拂掉肩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