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批这些竹简,他宁可放弃姽婳,伤害她,把她送给别人么?!
男人是多么可笑啊!
我等在旁边,思虑良久,虽然心中极想开口,却又觉得他不会那么轻易告诉我。忽然一个仙官小步过来亟亟禀报:“陛下,殿下过来了。”
我心一沉!
“父皇。”
那个修长的淡蓝色身影轻轻站到我前方,叩拜过后,晶亮的眼睛扫过我,仿若洞穿,我不由得心中一寒。
“星君有事?”
帝王家,连对自己的儿子都那么客气么?
“倒是无事,孩儿只是记起今夜是九月初三,每年父皇在这个日子都会通宵不寐的饮酒,特来作陪。”
帝钧笑了,眼角划过一线纹路:“星君倒是了解朕……你可知道为何么?”
“星君不知。”他扬声道,神情中却有着一丝难解的笃定,“父皇可愿意跟孩儿说么?”
帝钧沉默了一会儿,招手道:“拿酒来。”
他举着深红色云纹水晶杯,有些呆呆地凝视着那液体,又深深凝视着阿星,道:“因为今日,是一个人的忌辰!”
“是父皇很重要的人吧。”
帝钧点了点头:“她是朕最重要的人。”
阿星嘴角僵了僵:“那孩儿陪父皇痛饮,不醉不归!”
帝钧低低一笑,眯起那双深邃暗藏锋锐的眼眸:“朕感谢星君,然而……这个日子,朕想一个人过。”
阿星沉默一会儿,深鞠一躬道:“那请父皇保重龙体。”接着一转身,离去。
他经过我身边,我倏然紧张起来,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道:“你别以为父皇认不出你,我就认不出你。”
我强自镇静,告诉自己,我不能功亏一篑,不能!
他的目光深入血肉,将我好不容易结痂的创口再次生生撕开!
他想说什么?为何他的眼神竟然有些迟疑?
他淡紫色背影匆匆离去,在雪白澄澈月光的映衬下,我心蓦然有些异样踟蹰。
为什么?竟然会觉得……
“娥英。”帝钧自饮了几杯,又忽然唤我,声音很低沉,“你看今夜的月亮可美?”
“很美。”我生生收回狂乱心绪,抬起头看向月亮,这里应该是三界中,看月亮最佳的地方了吧。
月亮圆且白,皎洁生辉,悬挂在夜空中,却不知怎么有股幽怨。
他一声叹息。
我的心一动,感觉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娥英;”他又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痛楚,“你还记得一万六千年前的月亮么?”
“娥英驽钝,不知道陛下什么意思。”我低头。
他笑了,将酒杯摔在地上,小仙官想来捡,他手一挥示意不用来,接着闷闷道:“你真的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婳儿,那晚的月亮,也是那般美!”
我愣在那里,感觉一股火焰自身体内部熊熊燃烧,险些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却硬是狠狠压了下去,故作平静道:“陛下还记得婳儿?”
“哈哈哈哈!”帝钧拿起那只青玉酒瓶,直接将瓶口对着嘴唇倒下去,声音散乱,如飘落风中的羽毛,“你说呢?娥英,我老了,你也老了么?婳儿逝去这七千年,我哪一年的今天,不是在想着她?你道我喝酒,不是为了她么?”
“陛下也只有今天才想起她吧!”我攥紧了拳头,极力控制身体的颤抖。
“哈哈哈哈……只有今天,只有今天么?”帝钧忽然仰天长啸,登时,天地昏暗,四周刮起了飓风,“婳儿,你答应我,要和我一起共看这三界!可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为什么要忘了我!为什么要不回来?既然你这样,我……”
“你就杀了她?”
我一字一句,冷冷地扔出来。
红莲
玉阶边,一缕龙蜒香气缓缓漂浮。
那淡青色烟雾在一瞬间模糊了他的脸,又慢慢清晰开来。
帝钧怔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对着我,已经燃烧成暗红色的眼眸里,正好映出我的影子。
长发,尖削的下颌,眼眸熠熠。
那是“我自己”的影子。
一愣,原来我的变身咒,在方才一口血气上涌之间失效了。
他忽然震动了一下,呆呆地看着我,手指颤动着,半晌做不得声,好久才试探着,低低切切,深怕惊碎了什么似的唤道:“婳儿?”
我一时百感交集。
他的声音竟然能够温柔若此,就好像春天的花瓣,带着芬芳微微拂过脸颊。我忽然有点理解娘亲当年为何深爱他若此,确实,当一个那么俊美的人温柔的呼唤你的时候,没有女子会不心动的。
他急急走过来,眼神浮起一层蓝紫色的薄薄雾气,颤巍巍伸出一双雪白修长的手:“七千年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你瘦了,婳儿。”
我心念电转,他既然认为我是娘亲,我便就顺着他的话来问,说不定反而能问出真相。毕竟,要硬力和他相拼,我还差得远。
我轻轻拂开他的手,眯缝着双眸,学着梦里娘亲的表情清冷一笑:“当初不是你执意将我送给鬼界,今日却又何必来说这种话?”
他唇角浮起一个苦涩的笑,语声也急切得有些变调:“婳儿,你可知道,我什么都铺设好了,只要你在那边呆一千年,等大事已成,你便回来!可你为何不听我的话?不肯回来?你知不知道你多伤我的心——”他瞪大双目,黑发在暗夜中飘扬,一双目光若利刃剜向我骨头,纵使我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依然如被冰水浸泡过,遍体生寒。他森然一笑,右手一起一落扯下左肩玄色的衣袍,我刚要失声惊呼,却生生忍住,只见那矫健身躯上,遍布丑陋狰狞的伤痕,有些甚至长及数寸,如毒虫蜿蜒,深可见骨。那是刀刃划过的痕迹!
他静静看着我,惨然一笑:“婳儿,你为何不回来?你答应过我的,你为何不回来?你在那边多呆一天,我便对着自己划上一刀!是我不好么?你都不愿意再见到我?”
我觉得眼前万物模糊,原是对这人的强烈恨意,却被这景象震惊半晌说不出话,他语气平缓,却像一条冰冻的河:“你说说,我哪里对不起你,对你不好?”
他一伸手,便牢牢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眼前一黑,金星乱冒,就要晕厥过去。
勉强镇定心神,向自己袖口摸去,那匕首的清凉提醒了我自己,要冷静,要冷静,我不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死在这里!
没想到他竟然激动若此——我该说什么?他才能放过我?我头脑飞速运转,短短的几秒钟,却像是过了好久好久——他既然如此忌讳说他的不好,那么就反其道而行之吧。
喉间痛如刀割,我拼尽全力断断续续:“我没有说你对我不好,记得当年,是你护着我,在那些人的嘲笑里,只有你对我好……”
我记得那些瞬间,如慢慢萦染的水墨画。在春天飘舞的桃花瓣中,在华美精致的殿阁里,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衣着光鲜,恣意地、张狂地嘲笑着一个粉色衣衫的小小的女孩。女孩神色无助,眼中含着泪花,一退再退,退到墙角瑟缩着。却走出一个白衣清俊少年,将女孩保护在自己怀中。
“你们谁再欺负姽婳公主,我就让你好看!”
他眼神闪亮,表情坚毅,如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那些美好的回忆啊,为何就那么短暂呢?如一个太早结束的梦。
他眼神慢慢软化开来,指节也缓缓放松,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这使得他一直绷紧的冷酷的脸,变得温煦而绽放光华。
我乘热打铁,继续道:“我感谢你,终生不忘!可是我姽婳只愿呆在帝钧身边,你却为何要一再将我送走?你知不知道,我多苦,多孤独——”
想起娘亲在九重天的等待,想起她决绝的眼神,想起她刺向自己眼睛的匕首……
人心为何如此易变?
那些我在九重天上看到的悲伤故事,开头都那么美好,可是,没有人能猜中结局!
就好像阿星,就好像阿彻!
“你以为那是我情愿?”他缓缓松开手,俯身看着呛咳着的我,眼神凄厉迷乱,“父皇临终前给我下了血咒,三千年间,若不灭鬼王,吉祥天便会寸寸化灰!”
我恍若一盆凉水浇过。
是这样么?
那位父亲,他真的如此狠心?
“他是为了这天下!而我,也不过是为了这天下!”帝钧冷冷一笑,一瞬间恢复了作为帝王的魄力,但却也带着苍凉,“帝王有帝王的责任,不能万物随着自己的性子,我将你送走,只是为了三界一统!我愿和你携手站在这世间!可是……”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他忽然如一头发疯嘶吼的狮子,双目赤红,“我不愿告诉你这些,我不能告诉你所有我的苦!只能硬着心肠,看你远走——”
他眼中映出那张容颜,那不是我,是我娘亲,那张美丽得令人心碎的容颜,自他双眸中缓缓破裂。
“只是因为我不回来,你便要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