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好像突然踢了我一脚,把我推向现实的门坎,惊悉时光的流逝。当一个人突然被人踢了一脚,不禁有点柔弱的感觉,眷眷地思念起从前。
「你有男朋友吗?」她问。
我耸耸肩膀,微笑:「你呢?」
她同样耸耸肩膀。
「你的爱情生活不是一向也很精采的吗?」我说。
「爱欲是不自由的。」她说。
「是那位 sai baba 改变了你吗?」
「人不是因为遇到另一个人而改变自己的,而是你内在很想改变,你才会注意到那个可以改变你的人,只有在那一刻,你的耳朵才能够听到远方的呼唤。」她继续说,「无法从焚心烈火般的欲望解脱出来,便无法得到内心的喜悦和平静。」
我望着她,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人曾经是第一次见面便跟我大谈做爱和不贞的。
「你不再谈恋爱了么?」我问。
「当然不是,我的宗教并没有禁欲,我只是不会像从前那么滥交。从前我以为爱情是双双堕落,现在我相信爱情要有提升,两个相爱的人能够提升到比原本高一点的境界。」
「你的宗教有没有说,人死后会到哪里?」
「人死后会轮回,像一个圆形,无始亦无终。」
「那么,轮回之后会变成甚么形态?会变成蝴蝶和星星吗?」
「一种生物是不会轮回成为另一种生物的。人还是人,蝴蝶还是蝴蝶。如果星星陨落了,还是会再成为星星。」
「但是,面貌也许不同了,故人也无法把他认出来。」
「也许是的。」她说。
「你甚么时候走?」我问。
「明天。」她说。
「你会去哪里?」
「回去印度。」
然后,她从布包里掏出一张支票给我。说:「这些钱,你收下吧。」
我看看支票,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为甚么给我钱?」
「我领了林方文的遗产,这是其中一部分。」
「他写了遗嘱吗?」
「没有。」
「那你为甚么给我?」
「这是林方文的心意。」她说。
我诧异地望着她:「既然他没有写遗嘱,你怎知道这是他的心意?」
她停了一下,说:「我猜想这是他的心意。」
「他出事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不能要这些钱。」我说。
她听到我们已经分手的事,好像并不感到惊讶,也许。她太了解她!弟了。
「这些钱,你留着吧。」她说。
我把支票退回给她:「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
「那好吧。」她无奈地收回那张支票。
临走的时候,她紧紧地抱了抱我,说:
「甚么时候,你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可以来印度找我。」
我微笑:「我的生活已经改变了。」
我锁上书店的门,朝「渡渡厨房」走去,杜卫平已经在街上等我了。
「今天的生意好吗?」我问。
他耸耸肩膀:「普普通通吧。天气太冷了。人们都不想外出,或者宁愿去吃火锅。你那边呢?」
「也是差不多。天气一冷,人们都躲起来了。」
我们在沉寂中走着,然后,我问:
「你有没有写遗嘱?」
他摇了摇头:「你有吗?」
「我也没有。」
「这个年纪写遗嘱,太年轻了吧?」他说。
「谁知道明天的事呢?我也想过写一份遗嘱。」
「你想写些甚么?」
「譬如说,书店要留给谁,银行户口里的钱又要留给谁,遗体要怎么处理等等。除了亲人和我所爱的人之外,我的遗容绝对不能让人胆仰,从来没有一个死去的人会比活着时好看的,我宁愿大家记着我生前的样子。还有就是我要西式葬礼,中式葬礼太吵了。有些女孩子会因为想在漂亮的教堂里举行婚礼而信教,我是会因为想要一个美丽的葬礼而信教的。」
「你似乎想得太多了。」他笑起来。
「也不算吧?都是安排钱,安排后事,很现实的。」
「遗嘱的原意便是这样。」
「有没有不那么现实的遗嘱?」
「既然是你的遗嘱,你喜欢怎么写也可以。」
「也许,我会把它变成情书,趁最后的机会,告诉我所爱的人,我是多么爱他,也感谢他爱我。」
他笑笑:「通常呢,把大部分的钱留给谁,便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
「不一样的。」我说,「我会想读到一句深情的告白,遗嘱是最后的情书。」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冷得我直哆嗦,我把脖子缩进衣领,跟杜卫平说:
「去吃蛇好吗?」
「现在去吃蛇?」
「吃得饱饱的,睡得比较甜。」
他朝我微笑:「说的也是,我好像也有点饿。」
以为天气那么冷,所有人都躲起来了,郁郁的蛇店,却挤满了人。蛇要冬眠,人在寒冬却吃蛇保暖。假如蛇会思考,是否也会悲凉一笑?
「今天我们卖了差不多两百条蛇。」郁郁一边说一边放下两大碗蛇羹。我更喜欢吃的,其实是那些菊花、薄脆和柠檬叶,没有这些,我便不吃蛇了。
「你们爱吃蛇胆吗?」她问。
我和杜卫平张着咀对望,吃那种东西,太可怕了吧?我闭起眼睛用力摇头。
「真可惜!蛇胆很补身的呢!」郁郁说。
杜卫平把碟子里所有的菊花和蒲脆都拨到我的碗里。
「你怎知道我喜欢吃?」
他微笑:「看得出来。」
「我们好像没有一起吃过蛇。」我笑笑说。
就像没有一起逛过 ikea 一样,我也没有跟从前的男朋友一起吃过蛇。吃蛇这种事,在热恋故事里似乎是不会发生的。谁要是提出去吃蛇,便好像太粗鄙了,太吃人间烟火了。后来,当我们不再相见,遗憾的却是一起的时候吃得太少人间烟火了。
郁郁忙完了,走过来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诚恳地说:
「这个可以拿去给葛米儿试试看吗?是我外公留下的,可以治癌。」
我收下了,虽然我知道没有用。
「她还在做化疗吧?」郁郁问。
「嗯。」我点点头。
「报纸都在报道她的消息,大家都很关心她。」郁郁说。
「我想再要一碗蛇羹。」我说。
杜卫平张咀望着我。「你吃得真多。」
「一会儿去按摩好吗?」我问。
「按摩?」
「我从来没有上过按摩院,很想去见识一下。去光顾蒂姝吧!她会给我们打折的。」我说。
「你今天晚上发生了甚么事?」他笑着问我。
往事已经远远一去不可回了,林日在印度找到超脱的人生,而我,只是想好好品尝生活里的人间烟火。
这天回到书店,我在楼梯上已经听到很热闹的声音。刚走上去,贝多芬便兴奋的跳上来舐我。牠穿上了葛米儿编给牠的袜子,动作有点笨拙,在我肚子上滑了一跤。
葛米儿站在那里,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