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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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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缓慢地说:“确实是他自己走上来问我们,要不要一个健康的男孩子。我当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三叔笑笑,“你知道我那个时候还不认识你三婶,一个女朋友都没交过——我什么都不懂。后来你奶奶说,她从一开始就看出来那两个人不是夫妻,这个孩子一定是私生子。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其实我们当时脑子都乱了,刚生下来的小女孩死了,你爷爷在楼下熬着,我们都知道绝对不能让你爷爷知道这件事,不然就等于是送他去死,可是到底要怎么隐瞒……其实东霓当时我真后悔,我后悔没有和你妈妈跟你小叔一起待在楼下你爷爷的病房,这样我也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那个人就那么走过来对你奶奶说:‘我这个男孩子,你们要不要?要的话,你们拿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特别清楚,他没说‘抱走他’,他说的是‘拿走他’,这种小事情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呢?”

我们的奶奶,准确点儿说,二十七年前的奶奶脸色很平静,她没有问这个年轻男人任何问题。也许她觉得没什么好问的,痴男怨女的风月债说来说去不过是那么点儿情节;也许她根本就不想知道。那个男人说:“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们家里有病重的老人,一个健康的男孩子说不准能救他一命;我们没办法留着这个孩子,把他拿走,你们也算是救了我,我相信你们会对这个孩子好的。”奶奶转过脸,看了看她那几个站成一排不知所措的儿子,说:“老大,你怎么看?”我爸语无伦次地说他不知道。我的二叔整个人都还停顿在失去女儿的哀伤里,至于我的三叔,更是一个无辜的观众。奶奶说:“那么我就做主了。这事情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不准告诉任何人,我们把这件事情带进棺材里。老大,你不准告诉你媳妇,听懂没?老三你也一样,不管你将来娶谁,她都不能知道这个。”接着奶奶对那个年轻人说:“别告诉我你叫什么,孩子的妈妈叫什么,你们是谁从哪儿来干什么的我们都不想知道。”然后奶奶把自己身上的所有的钱全都掏了出来,让我爸他们也把口袋掏空了,一共有八十五块钱,奶奶把这八十五块钱交给那个男人,“这不是买孩子的钱,就算是我们给孩子他妈的营养费。”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医院那天值班的助产士和护士帮了点儿忙,他们把那个死去的女婴登记到了那对年轻男女的名下,于是那个男婴就成了我们家的人,他就是西决。听三叔说,这个名字是奶奶起的,奶奶没什么文化,她只是觉得,这个小男孩代表着一个很大的决定。爷爷在朦胧中听见了他的啼哭声,听见了我奶奶在他的耳朵边上的介绍:“这是你的孙子。”可能那哭声像道闪电一样,就在十分之一秒内,照亮了我爷爷摇摇欲坠的生,照亮了我爷爷忽明忽暗的死,照亮了他所有那些残存身体里的苦难和柔软,是否如此我也不得而知,只不过爷爷第二天就奇迹般地好转了——在那之后他一直忍受着他破败不堪的、漏洞百出的身体,他咬着牙度过一次又一次的险境,又活了整整二十一年,恐怕这只能理解为:他强迫自己活着,他命令自己活着,不然他对不起上天的恩赐,他要看着他的小天使长大,长高,长成一个挺拔的男人。

可是爷爷到死都不知道,这个定价八十五块钱的小天使不只是上天的馈赠,这里面,还有我奶奶的份儿。

“三叔,”我觉得指尖发麻,忍受着越来越重的窒息的感觉,我问他,“那个女孩,那个生下来就死掉的女孩,是我的妹妹吧?她有没有名字啊?”

“有。”三叔点头,“她叫西扬,飞扬的扬,是你二叔起的。”

“活了三十年,”我嘲笑自己,“我居然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叫郑西扬的人。”

“后来就这样过了十年,”三叔把手臂交叉在胸口,“西决一点点大了,人也聪明,我觉得已经忘了他不是你二叔亲生的孩子,可是就有那么一天,我早上去单位上班,随便打开《龙城日报》,看见上面有个寻人启事,说是寻找1981年8月2日中午11点在龙城人民医院产房门口那一家人。还有特别描述了一个老太太和她的三个儿子。这个广告很奇怪,我们同事还都在议论。可是我当时心里就慌了,我知道这个登广告的人一定是西决的亲生父母,我就出去给你爸还有你二叔他们打了电话,你爸说我们晚上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可是就在那天下午,你二叔就走了——心脏病,我们都不知道,他那时候那么年轻怎么会有心脏病,你爸爸说,一定是常年累月地提心吊胆,熬出来的。谁知道?”三叔端起杯子,喝干了有些冷掉的滇红,“剩下的事情你就知道了。先是你二叔,然后是你二婶,再然后西决变成了我的孩子。那个时候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们也就没有心思再管那则寻人启事了,后来,那则启事不再见报了,也没再有别的动静,一晃,这么多年又过去了。”

“三叔,”我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真了不起,这么大的事情,这些年你每天看着西决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居然吃得下睡得着,你厉害。”

“我习惯了。”他深深地叹息,“我原来以为只要我活一天,我就守一天这个秘密。后来有一天我才发现,除了我以外,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不在了。现在我不知道我自己——所以我想还是应该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要是我的身体没有问题,我说过了你就当我今天没来。万一我真的……若是西决的亲生父母有一天找来了,我说万一,家里至少有个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你奶奶说过的,他们当初一定也有不得已的地方,我本来想告诉你三婶,可谓是她那个人什么事儿都要挂在脸上,你不同,你更有主意,更会决断,等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的时候,一切由你来决定,告不告诉你三婶,让不让西决本人知道,万一有人来找他要怎么应付,都是你的事,我眼不见心不烦。”他沉吟了片刻,“还有,无论如何,你也好,西决也好,帮我撑一撑那个公司,至少撑到南音真正可以独立为止……东霓,我把这个家交给你了。”

知道秘密的人终究会死,可是三叔决定让秘密活下去,于是,他选择了我。

“我还以为,”僵硬的微笑让我的脸颊感到一点儿怪异的痒,“我一直以为,我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但是,但是,居然是西决,开什么玩笑啊。”

“那都是你爸爸乱说,”三叔毋庸置疑地挥了一下手臂,“他没事找事,他需要个借口整你妈妈——你怎么可能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你不知道,你小得时候长得和你姑姑一模一样,是,你们有个姑姑,是我的妹妹,你小叔的姐姐,可惜她只活了八岁……我是想说,直到八岁,你都特别像她,你是长大了以后才越来越像你妈妈——所以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法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东霓,孩子哭了……”

我如梦初醒地跳起来。觉得脑子里异常地清醒,清醒到周遭的所有事物都在不动声色地发出一种微小的振动的声音。“三叔,”走到卧室的门口问我突然回过头,“你这么相信我,那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我费力地笑笑,“不过我现在不说。我要等你的身体没问题了再告诉你,不管是确诊没事,还是手术以后,反正三叔,你记得,你得加油,医生要你怎么治你都要听话——你还没有听我的故事呢。”没有来得及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我就转过身去,用最后一点儿力气和精神撑着自己讲完最后一句正常的话,“不早了,三叔我送你回家吧,然后我就要去店里了。”跟着我走到房间,把门关在身后,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像一跟崩断了的弦,还知道自己泪如雨下。

你傻不傻,西决。蠢货,西决。谢谢你,西决,谢谢。

第十一章 美美

那几天我只要醒着,就在店里。从开张,到打烊——有时候我把郑成功也带来,因为三叔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只有打开他的胃,医生才能判断那片阴影究竟是否凶险,所以这种时候我不想再让三婶为了我的事情操心了。我可以把他的学步车固定在吧台后面的一角——反正他也学不会走路,最多只是勉强站立一下而已,给他一个玩意儿,有时候是赠送给顾客的钥匙链,有时候是一个空了的放糖的小铁盒,他都能津津有味地玩上好半天。我坐在高脚凳上面静静地俯视他,总会突然觉得他是一株隐藏在灯光森林里的小蘑菇,完全看不见吧台的城墙后面那些晃动着的脸,客人们的笑声或者低语对他而言不过是刮过头顶的风。

我知道茜茜她们这两天很不舒服,我从早到晚都在那里戳着,让她们不好溜号,其实她们多虑了,因为我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发呆,神志根本就是涣散的。我只是想尽量减去三叔家的次数,我不想看见西决。但事情总是这样的,怕什么就来什么。有天夜里,他一个人来了,隔着吧台,郑成功非常热情地从学步车里抬起头,在收银机器的响声里对舅舅一笑。“别带他来这种地方,空气不好。”西决说,“我可以每天到你那里去看着他,直到你回家来。”“谢了,”我故作轻松地说,“雪碧也慢慢大了,大晚上的总是和你这个岁数的男人同处一室不大好……”“乱讲些什么!”他抬高了一点儿音量,“就这么定了。明天晚饭以后我就到你家去。”他语气里真的有了点儿恼怒,于是我便不再做声了,我本来想明知故问:“每天晚上到我那里去,你不去见江薏么?”——但终究还是咽回去了。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压力,听三叔说了那件事情以后,我常常会突然觉得,我没有了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嘲弄他的权力。更过分的是,我不再嘲笑这个眼下变得很怕他的自己——似乎这怕是理所应当的。

我知道他和江薏正在冷战中。不用从他嘴里套细节了,反正每天凌晨江薏都会打来电话告诉我。她总是很急切地问,“东霓,他今天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他真的什么也没说?”我当然不会告诉她,西决来这里跟我要酒。我给了他一个瓶子和一个杯子,跟他说:“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他喝完一杯以后,突然对我笑了,他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二十七岁了。”

“该死。”我用拳头砸了一下脑袋,“三婶这两天是因为三叔的病,心里太乱才会忘记的,不然她早就要张罗着做长寿面……”我很心虚地替三婶解释,其实也是替我自己解释。“我知道。”他淡淡地笑笑。可能因为我不敢抬起头仔细看他的脸,一时间没有注意他喝了多少杯。

“其实,”我犹豫着,选择着措辞,“你跟江薏一起去北京挺好的。她碰上的是个很不容易的机会,你也……多替她想想。别太担心三叔的事儿,我都想好了,要是三叔真的是癌症,我就给雪碧在中学办寄宿,然后带着郑成功住在三婶这里,总是能帮很多忙的,你不用再想那么多了。”

他默不做声,又是浅浅地笑了一下,似乎是笑给破璃杯上自己那个夸张的影子看。

“你不要总觉得自己一个人扛着就什么问题都能解决,”我轻轻叹气,“需要什么你得直截了当地说。”

“我不愿意离开你们,也不愿意离开现在的学校和学生们。”他没有表情。

“我要是江薏的活,听见你这么说也会寒心的。”我下意识地滑动着鼠标,让Excel里面的账目一行行没心没肺地从我眼前滑过去,“她现在有那么好的一个机会,你的意思是要和你结婚就一定得放弃么?这有点儿自私吧?”

“我没有叫她放弃!你别听她的一面之词。”他烦躁地仰起头,冲我瞪眼睛,其实在我面前,他很少这么——这么像一个“弟弟”。

“那你到底是什么态度呢?”我简直要被他这副恼火的样子逗笑了。

“我让她先自己一个人去,”他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婚礼的事儿暂时缓缓,但是我没说分手,走一步看一步吧。”——“走一步看一步”是他的口头禅。

“西决,”其实我想说“该死”或者“白痴啊你”,但是我忍住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岂不是等于告诉她,你打算就这么拖着拖着,直到最后拖不下去了无疾而终么?你要是真的不愿意离开家离开龙城,长痛不如短痛,跟她说清楚,散了就好了。”

他对我奇怪地笑了一下,“我舍不得她。”然后我发现他面前瓶子里的酒已经喝掉了五分之四,更糟糕的是,我发现我刚给他的那瓶不是啤酒,是烈性酒。可是现在来不及了,我知道,当他脸上开始露出这样的笑容时,他就醉了。小的时候他常常对我这么笑,比如说当他拿到了一件很喜欢的玩具,他的笑容就总是又幸福又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童年时我看到他这样的笑容就很火大,我就总是在他这样笑着的时候过去狠狠地掐他一把,或者把他推倒,他就那样专注地看着我.眼睛里盛满了困惑,明明眼里已经没有笑意了,但是脸上还维持着笑容,似乎是一时间不能相信在他自己这么快乐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却是恶意。

西决的性情终究是沉静的,就连醉了,都醉得不聒噪。他只是比较容易笑。似乎我说什么他都开心。突然之间,他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着低声说:“姐,我就是想找到一个女人,把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这是不可能的吧?唯一的一个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做的女人,应该是我妈,要是我妈也做不到的话,就别痴心妄想,别再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了,对不对?可是我就是想去找,就是觉得万一这个不可能存在的人就是让我碰上了呢,我管不住自己,姐,你说怎么才能彻底断了这个念头?”然后他身子一歪,脸颊直直地贴在冰凉的桌面上,睡着了。我惊讶地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的鬓角,我的手指就像这柔软的灯光一样,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蔓延过了他的耳朵,他的耳廓还是软软的,和小时候一样。那个时候奶奶总是开玩笑说,耳廓这么软的男孩子长大了会怕老婆的。他就很恼怒地在大家的笑声中对所有人摆出威胁的表情,以为他细嫩的小牙齿咬紧了,人家就会怕他。

小的时候有段时间我常常欺负他。我很认真地恨过他一阵子。因为在我上小学之前,我住在奶奶家——那是我童年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可是后来,在西决两三岁的时候,二婶得了急性肝炎还是什么病,爷爷就一定要西决跟他们住在一起,怕小孩子被传染,奶奶没有精力照顾我们俩,可是又没法逆了爷爷的意思——结局当然是我被送回了我父母的身边,回到我自己的家过那种任何一样家具器物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我眼前粉碎的日子。那时候我小,我不懂得恨爷爷,只知道恨西决。我有很多办法欺负他,当然是在大人们看不见的时候。比如我偷偷撕掉他心爱的小画书,然后告诉奶奶是他自己撕的;比如经常在烦躁的时候没来由地骂他是“猪”——在那个年龄他无论如何也反抗不了另一个比他长三岁的孩子,但问题是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反抗,他总是一转眼就忘记了,然后重新笑着跟在我身后,像向日葵那样扬着小脸儿,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美美姐姐”——那时候我们不是东霓和西决,我们是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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