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怀中拿出,街坊邻居们东筹西凑的些许银两,本来是想给芙颜和她苦命的娘,生活上的些许补助,如今这些银两,也只能成了帮她安办母亲的葬礼之用。
“大、大娘,您别那么说,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这些钱我不能收,你们还是自个儿留着用吧!”芙颜抽抽噎噎的说道。
王大婶他们平时已经帮她太多的忙,怎好让他们再破费呢?
更别提这整个东兴里,有哪户人家是有钱的?全都是那么一副吃不饱、饿不死的模样。哪有人有那个余钱,帮芙颜的娘办后事呢?
“大伙儿好些年的邻居,这点小钱你还跟大娘我计较什么?都说这是大伙儿一点心意了。”王大婶动道。
“或者,要不你回去向你大娘借些……到底……”了解芙颜家底的王大婶,语带踌躇地建议道。“不行!”王大婶的话尚未说完,芙颜想也不想,回绝了她的提议。
“当初我爹死时,我那狠心的大娘和兄嫂,将我母女俩赶出家门时,便说明此后再也毫无瓜葛,我又何苦去找骂捱……”去了,只怕徒惹人白眼罢了!
话说当年,芙颜之父顾致远,与元配妻子结婚数十寒暑,膝下育有二子,合该是有子万事足了。但在某次经商途中,识得不幸落难风尘的柳娘,许是同情她的处境,他便替她赎了身。
为了报恩,柳娘千里相随,甘愿为奴为婢服侍恩公。
她的款款柔情,让长年经商在外的顾致远动了心……
孤单寂寞的旅途上,多了个知情识趣的红粉知己相伴,两人在所难免地发生了感情,之后柳娘便被正式收为二房。
不久,柳娘的肚子有了消息,十月怀胎后,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好不惹人爱怜。
但当顾致远带着妾女衣锦还乡,并未见到家人欢欣迎接的脸孔,反倒得面对妻子对他“临老入花丛”的鄙夷与不屑。
窝囊的他,为了平息妻子的怨怼,索性不再管事,家中事务完全仰赖妻儿的管理,他也乐得整日以逗女为乐。
鉴于芙颜是家中惟一的女娃儿,顾致远可说是极力的呵宠她—;—;
放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融了,只差没为她把天上的月娘给摘了下来。
没想到—;—;他对女儿的宠爱,反而激起两个儿子的同仇敌忾,怕他哪天心血来潮,将家产散尽,只为博得娇娇女欢心。
更没想到—;—;两兄弟设下毒计,让小妹被炮打到,而成了聋子。
一个“钱”字,到头来竟成了她母女俩不见容于大房母子的理由。
也难怪顾致远一死,芙颜和母亲便被扫地出门,流落在外,只能靠典当、靠他人接济维生。
种种的辛酸过往,也难怪芙颜不愿意回首前尘,更不想再与大娘、兄长们有任何的交集,尽管……他们是她在世上仅存的亲人。
“那你要怎么处理你娘的后事?”
能怎办?该怎么办啊?她苦思片刻仍不得其法。
或许……自己可以……突然灵光乍现,看来也只能这么做了。
“大婶您不用担心,我可以再想法子……”
收了泪,芙颜仿佛早有决定,脸上露出一抹凄凄的苦笑。
眼看天色渐晚,王大婶匆匆告辞赶回家中,替家人准备晚膳。
夜幕低垂,此刻合该是家家户户团圆吃饭的时刻。
屋里,却只剩下芙颜一人;屋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想起往日,自己也是欢欢喜喜的和娘一同用膳,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尽管日子过得困苦,心里却是平安喜乐,而今……
思及此,芙颜不禁悲从中来。
想来,此刻所有的人,都正围在桌旁吃团圆饭。
惟独她—;—;
此后孤苦无依的她,又该如何在这世上生存下去呢?
回想着与母亲相处时点点滴滴,芙颜跪在床脚边,抚着母亲逐渐冰冷的手,低声啜泣。
她的泪仿佛流不干似的,泪眼蒙胧的她,眼中早已瞧不进任何一件东西。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倾盆而下的雨水,伴随着刺骨的冷风、冻人心扉的寒意由屋角隙缝窜入屋内。
夜逐渐深了……
数日午后,人群簇拥在街道转角,眼下似乎发生什么大事!
靠拢一瞧,只见地上摆放着一张白纸,上头写着四个大字:
卖身葬母
芙颜悲切地跪在人群熙攘的路旁,待价而沽。
她想尽一切的法子,仍是筹措不出母亲的丧葬费用。
家徒四壁,身无长物的她,除了出卖自个儿的身子,别无他法。
此时她双眼红肿,灵秀干净的脸上,有着令人疼惜的脆弱。一袭素净的白衣,乌溜溜的黑发如瀑布般,披散在她姣好的身段上。
“这姓顾的丫头挺可怜的。爹死后,她和她娘被大房老婆赶了出来,差点没给饿死。这阵子她娘病死了,没钱入殓,只得来卖身葬母……真是红颜薄命唷!”
“说的也是。亏她一副花容月貌,只可惜……是个聋子。”
“是呀!瞧她那模样倒也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有谁会想买个听不到的聋子回家里帮忙?”
“对啊!不过,我听说她本来不聋,是被她两个兄长给弄聋的……”
围观的人群,久久不散,撄撄蔹莸匾槁圩拧
“让开!让开!围在这做什么?”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一带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王大户。
这家伙平日鱼肉邻里不说,还勾结附近的奸商,囤积米粮,抬高米价,搞得民不聊生。
“啧啧啧,小丫头学人卖身葬母啊?”一脸铜臭味、脑满肠肥的王大户,色迷迷地瞧着芙颜。“大爷我什么女人都玩过,就是没试过聋女的滋味,瞧你长得还不赖,倒不如跟我回家去吧!”满嘴胡话,调戏着眼前孤苦无依的女子。
然而,芙颜只是低着头,敛眸无语。
“钦唷—;—;这姑娘的娘死了,已经够可怜的。也不瞧瞧自个儿是啥德性,居然还调戏她!也不怕将来生儿子没屁眼喔!”一道清亮的嗓音打抱不平,嘲讽响起。
众人听了议论纷纷,还夹带着热络的笑声。
大伙儿对王大户积怨已久,难得有人不怕他,挫挫他的嚣张气焰。
“谁?是谁咒我?”王大户转过头来,恶狠狠的梭巡旁观的人群,他灼灼目光仿佛带着诅咒般,让瞧见的人纷纷退了一步。
“我就瞧谁胆敢阻止我带这丫头走!呃,痛啊……”一声凄厉的叫声,取代了恶狠狠的宣言。
“你这个死鬼,叫你跟我去收钱粮,先是跟丢了不说,又跑到这儿来凑什么热闹!”王大户的老婆,一手叉着腰,一手揪着他耳朵,凶神恶煞地吼着。
“这不就要走了吗?我只不过是来凑凑热闹!娘子轻点……”涎着脸,王大户讨好卖乖的样子,令人无法联想起他之前的恶行。随着叨念声,不一会儿他便被揪着离开人群……
众人不禁哑然失笑。没想到昂藏七尺大丈夫,竟是个畏首畏尾的老婆奴……这家伙的克星,居然是他娘子。真是一物治一物啊!
丝毫没发现身边发生了什么事,芙颜还是低着头,神色凛然地跪在地上。
那满脸肃穆的模样,与不卑不亢的表现,在旁人眼中,她周遭仿佛笼罩着一圈光环,教人不敢逼视。
让其他即使对她起色心的公子哥儿,也自惭形秽,最后,也是不了了之的碰一鼻子灰的走开了。
下雨了!
哗啦啦的雨滴来的正是时候,打散了一干闲言闲语,喜欢凑热闹、滋生是非的人。
原本喧嚷的市集,人群顿时做鸟兽散,徒留几个收摊不及的小贩,兀自慌忙地拿起油纸,掩盖着货品。
豆大的雨滴,狂乱地打在芙颜脸上、身上,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滴溜溜地滑落,打湿了她的衣裳。芙颜抬头望着天,眼前的世界尽管缤纷,但对她来说仍然是一片寂然。
她忆起,童年因意外而失聪……
当时年幼的她,刚开始浑然不觉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周遭突然变得好静好静,静得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养在蛐蛐罐里的蝈蝈儿,是死了吗?为什么不叫了?
隔壁大娘的初生婴孩儿,怎地也不哭嚷了?
早晨的鸡啼、小鸟婉转的呜叫、夜晚的蛙呜及孩童的嬉闹声,像全从耳旁消失了。
尽管眼前的人群,仍是如同往常般来来去去,没有任何改变,但她却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局外人,被打入永世不得超生的死域,那死寂的静谧,教她害怕了起来。
莫名的恐惧,令她不由自主想狂喊。
然而,无论她怎么嘶叫呐喊,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她什么都听不到,只能感觉到耳膜因狂喊的震动。
她不停的尖叫,毫无自主地尖叫着,直到一个用力的拥抱,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她才止住叫声。
睁开因恐惧而紧闭的双眼,眼前娘亲的泪颜,和开开合合的双唇,让她陡地惊觉一个事实—;—;
她听不到,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