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召她前来,本就是打算将事由始末说清楚,该说的都说了,信或者不信,接来的道路该怎样选择,那是她一个人的事了。他摇摇头喊来太监,以她身体不适无法侍寝为由,开了偏殿的门不动声势地将其送了回去。
他重新坐回案前,整了整凌乱的上衣,扬唇冷笑,若是思维严密谨慎的祢祯在此定是会问他,短短一夜,远在咸阳以外的成蛟怎会知道祢媃被其召幸,又是受了谁的挑拨,才会起兵反对他,有内奸,自然是,但却绝非是好对付的角色。
祢祯,他忽而有些想念她,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深邃地凝望东方的天空,满天星斗,冷酷犀利的黑眸中不觉化开了淡淡的温情,不知她在何方?可好?
一个时辰后,有一个朝服人影慢慢地走近他,来人是冠貌端正、略带威严的中年男子,嬴政抬眸,却冷冷地在笑:“仲父,成蛟谋反,是你一手挑拨。”这是一句不容置疑的陈述语句。
吕不韦并未否认,将今次成蛟讨伐嬴政的檄文置于案上,慢慢推到他眼前道:“为了大秦江山大业着想,成蛟这人不得久留。”
他冷眼瞥向书简,檄文上写着:
长安君成蛟布告中外臣民知悉——传国之义,嫡统为尊,覆宗之恶,阴谋为甚。文信侯吕不韦者,以阳翟之贾人,窥咸阳之主器。今王政实非先王之嗣,乃不韦之子也。朝岂真王,阴已易嬴而为吕,尊居假父,终当以臣而篡君。社稷将危,神人胥怒,某叨为嫡嗣,欲岂天诛!我的军队,乃正义之师,士气高昂;秦国宗室臣民,当思念先君之仁德,戮力同心,共讨逆贼。见此檄文之日,即准备兵刃,随我讨逆;大军进击之时,黎庶秋毫无犯,民心勿恐。
看完这些,他苦然一笑,对此并无发表任何看法,挥挥手令吕不韦退下,他吹熄了火烛,置身于黑暗里,静静沉思。
他陷入黑暗中的眼眸,幽亮得仿佛深潭井水,深邃得变幻莫测、不可捉摸。
在他很小的时候,吕不韦对他说过,陛下,权臣不可尽信,对于亲密之人也要保持一定的戒备,你身居高位,兄长姊妹,爱人恋人,皆不可轻易流露感情,因为潜在的危机,更有可能令你随时送命。
他全都照做,唯有一个人例外,那便是成蛟。他此生都难以忘却与成蛟质于赵时,那段苦难的日子是怎样煎熬过来的,无米下咽,衣不袂体,身单力薄,苦练武艺,与如今的生活有着难以想象的天壤之别。他以为同甘共苦,兄弟便会相知,没想到事态发展至最后,亲手果决掉他生命的,还是自己。
他想,自己今后不会再信任谁,永远不会。他无法再历经承受这样背叛的痛苦,两次。
***
祢媃下了大殿,孤弱的身影缓缓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屏退公公,只想自己独自一人,好好静一静。与成蛟认识两年以来,皆以君子之交相待,凭心而论,她与他的确未做过对不起嬴政之事,甚至连亲吻都是以物相隔。
成蛟的死太过突然,她甚至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却凌空飞来一块大石,将她压得喘不过气。不过当她知晓是他起兵反对嬴政时,却也没有多大的惊讶,他是个能将野心勃勃匿于胸间的隐忍的男人,他温和谦逊的外表看起来虽不如嬴政的霸气逼人,可是不论是政治手腕还是阴谋诡计,他都决不逊色于嬴政。
既生峤,何生政。他时常这样感慨,他也曾对她说过,祢媃,我手里掌握着颠覆当今王权的证据,不如即刻起兵罢,这样你便可以彻彻底底做我的女人。
她问他,那证据是何?他答道,嬴政乃吕不韦之子也,非大宗王室的血脉。我才是大秦正统,指点江山,俯瞰天下之人。
她沉眸一笑,并未对此表态,在她看来,嬴政是个理智到可怕地步,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六亲不认的男人;而成蛟,虽不及他那般狠厉冷酷,但重情重义这般词汇,是绝无可能用于形容他的,此二兄弟皆是野心与实力并存之人,足够冷血无情,若真斗起来,非两败俱伤不可。
是故,成蛟一发布檄文举兵造反,很快便被嬴政派兵镇压下去,速战速决,当场处死,冷漠得甚至不给他一个翻身认罪的机会。呵呵,这就是兄弟。
深夜的寒冷将她的睡意驱散走了大半,无心睡眠,便循着流水月光去了桃花林,衣冠冢。
祢媃坐于小土包前,抱着膝盖安静地说着话,眼睛弯成月牙,轻轻地微笑着,是说给远在天上的成蛟听,说着说着,眼睛里又流出了细细的涓流。于是,她守着他的坟冢整整一夜。
又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嬴政亲身到了桃花林里寻她,那对一个地位不甚高的嫔妃而言,是莫大的荣宠,她却只是对他淡淡一笑,算作回应。
他一身冰冷的玄色黑衣,柔亮长长的黑发垂落在腰际,抬头遥望着东方湛蓝的天空,侧脸冷酷僵硬的线条都变得柔软,轻轻地叹息说:“她要回来了。”
她清楚他口中的“她”指得是谁,淡淡地点头应了一声。
他问:“你要与我一道去雍地见她么?”
她说:“好。”
大殿外是高大华贵的马车,黑色金丝垂帘,上面精雕细琢着王室尊贵的图腾,她被视为上宾由公公搀拥上了马车,大秦朝乃至东方六国的规定,嫔妃随帝王出征巡视,那是无上的荣幸和宠爱。她苦然笑了笑,这一切是拜祢祯所赐,掀帘入内,在嬴政侧边的锦垫上中规中矩地屈膝端坐下,沉默不言。
一路上,皆无言。
他英俊的脸面总是视着窗外,素来冷漠的黑眸中闪烁着些许激动的光辉,修长的手指紧紧有力地握在一起,冷静得调整呼吸,却有些无法抑制,或许是太久都未见过她了吧。她有了微微的动容,斟了两杯茶,将一杯递给他,自己端起另一杯慢慢喝着,依旧不语。
他沉容凝视着玩弄指间的瓷杯,饮了一口,淡淡道:“你与她给寡人的感觉,一点也不相同。可有的时候,却又觉得你们相似得可怕,寡人有时几欲以为你即是她,会情不自禁地迷醉。”他将杯中茶水悉数饮尽,敛眸看向她:“特别是你们沉默的时候,最会蛊惑寡人的心。”
祢媃的心猛地一惊,差点惊出了声响,却又见他淡若清风地一笑,心里默默想,难道他也是时常与祢祯开这样的玩笑么?
车窗开得最大,马车又行驶得极快,大风撩起他轻盈的黑色长发,他一袭金线暗纹的华丽深衣,有着一双深黑色的瞳孔,狭长而忧郁的眼眸,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迷人的光晕,鼻梁高挺,一抹唇角孤傲地抿成一条直线,衬着一张英挺逼人的俊容,更加得英俊而魅惑人心。
他冷冷地转过头平视着她,深邃的眸光忽闪不定,幽幽地道:“祢祯与你有一点十分不同,她坚强固执得不似一个女子,在她软弱无助的时候,让人找不到一丝理由去抚慰她。寡人可以给你温柔,却无法给予她什么,因为她坚强得简直比顽石还要坚固,那样的固执有时甚至会激怒得你,恨不得再添上更多痛楚加于她身,才得以泄心头怨恨。”他说这话时,语气是十分温柔的。
她扑哧笑出了声,那是成蛟死后,她当着外人的面第一次微笑,是啊,祢祯,自小便是那样倔强不可一世的孩子,可是眼前的男人,他是秦国的大王,心里容得下除了庞大的野心与天下大业,竟还存有儿女私情的温柔,他却对她的品性了如指掌,她想,他是真的很爱她的吧。
思及此,她沉下眼睫,联想至自身的下场,眼底有了几分凄厉的怨念,待祢祯入宫后,她的地位会从此平步青云,日子也会比几欲被置于冷宫中的自己好过得多吧,毕竟是秦王甚宠的女子啊。
他们比预期得更早便到了雍地,承载祢祯的马车未及时到达,在城门外她转过身便看到了他冷冷地玉立在大风中,黑色的衣袂随风乱舞,身后是大片黄土的荒原,他侧目视着东边祢祯将要来的方向,眼底一片失望的落寞,稍纵即逝。
她随他入住了雍地的宫殿,居雍宫。雍地,是秦早期政治中心,旧时国都,繁华一时,秦献公时将都城由雍地迁往别处,但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