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仓舟不说话,瞧了瞧雨化田。
身着黑袍的人怔愣须臾,随即沉默跪地,给曾经的部下们磕了四个头。
雨化田放下了所有的骄傲,现在遍体鳞伤,身心俱疲。
卜仓舟怕他哀伤过度上前要扶,雨化田却自己颤抖着站起身,脚步有些趔趄。
尸首里有兵卒,有番子,有档头,雨化田看见了谭鲁子、赵通、方建宗,一些曾经鲜活在他身边的脸孔,现在无声无息。
其余的人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是我害死了他们……”
雨化田想要离开灵棚,再多看一眼就会彻底发疯,但脚步不受身体控制,跌倒在地。
“卜仓舟!!!!!”他厉声大喊,身边的一具具尸体让他喘不过气。
卜仓舟马上扶起雨化田,将一粒宁神的药丸塞人对方口中。
顾少棠没想到从前狠利的西厂督主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当下心中有几分同情,对卜仓舟说道:“我去给你们安排住处,你先照顾他。”
她牵着马匹绕到马棚,被土房挡住视线之前望见卜仓舟搀住雨化田坐在了客栈前的石块上,一黑一白的瘦削背影有些孤寂。
雨化田的手掌冰凉,他握紧了卜仓舟的手,却怎么也感觉不到暖。
“……还有的人……都去哪儿了……”
卜仓舟答不上来,只好将雨化田的手握得更紧。
大漠这么大,雨化田茫然望着,忽然落泪。
马进良
雨化田一个人住回了南京的府邸,卜仓舟平时住在周神医的医馆,得闲经常去看望雨化田,给兄长带些吃食、衣物,还问雨化田要不要找仆人伺候,怕那人过惯了宫里锦衣玉食的日子一下子回到民间不习惯。
雨化田整日整月地待在家中、深居简出,从早到晚不是看书就是诵经,若非卜仓舟还来找他说说话,他已似行尸走肉。
还剩紫竹笼内的黄莺、重新吊上门楣的镂金香球陪伴,睡前没人准备药材帮他洗脚,躺回榻上一闭眼就是那人某次中毒后昏迷的面容、对方也是躺在这张榻上,嘴角有恐怖的疤痕。
雨化田常常发呆盯住帐顶,嘴唇嗫嚅,可是没有声音发出。
『进良』
无论如何再也叫不出口的名字,像一把刀血淋淋地扎在心上,拔不去。
雨化田算好车马的行程,每年都会叫卜仓舟一起再去龙门,他总是赶在当年黑沙暴到来的日子前到达,然后待在龙门客栈静静等待。
只有在秋冬雨化田才稍微显露生为“人”的活气。秋冬时节大漠的气候严寒,雨化田的功夫在龙门一役后就没用过、几乎废了,他又受过重伤,身体大不如前,每年车马劳顿到龙门都会生病,看得卜仓舟阵阵揪心。
卜仓舟劝阻不了他,每次都发狠提醒雨化田:“他们都死了。”
雨化田不理他,清俊的面容毫无温度地望向客栈外人来人往,
“你若是要等他们,为什么不住在龙门?成天成天地等,总有一天被你撞见。”他问他哥哥,问完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狠——先不说雨化田现在身子弱,如果要对方每时每刻都对着那片黄沙,没等其他人出现,雨化田肯定先被自己的回忆折磨死了。
“我不敢。”雨化田暗哑的回答如卜仓舟所想,他长时间不说话,连嗓音都变得很奇怪。
“那好,”卜仓舟拔出从大白上国带回来的那柄短剑抵上雨化田的喉咙,“我一刀了断你,送你去和他们相见。”
刀锋削铁如泥,雨化田的脖子渗出一线血,他本就白得不像活人,鲜红的血衬着让他看上去更加恐怖。
“没等到他们,我还不想死。”
雨化田折磨自己,卜仓舟被雨化田折磨,年复一年来大漠,点两坛酒坐一整天,从晨始到黄昏,从日出到日落。
人间已经几经变换,朱佑樘励精图治、把国家治理得很好,百姓安居乐业,到处一派祥和。
而那些祥和,似乎一点都融不了雨化田内心的寒冷。
第四年,卜仓舟和常小文成亲了。
第五年,周神医把医馆交给卜仓舟继承,卜仓舟成家立业,安居南京。
第六年,顾少棠嫁了人,不再留在龙门。
卜仓舟成亲时很热闹,那天医馆里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喜气的红。卜仓舟穿上喜服,唇上留两撇干净的小胡子,整个人稳重许多。雨化田多年来难得展露笑颜,他拍拍卜仓舟的肩膀,又仔细瞧一遍对方的装束样貌,恍惚间似乎看到了自己。
“你……”雨化田开口说话,却忘记要嘱咐什么。
见到哥哥难得微笑,卜仓舟也笑盈盈地看对方:“我以后没空管你了,你好自为之。”
当然是玩笑话,雨化田微微怔住,复又恢复笑容:“记得来我府邸看看我就行。”
新人拜堂时雨化田作为唯一的兄长要受跪拜,他接过卜仓舟和常小文敬的酒一气饮下,心里的一些执念忽然被冲淡了。
雨化田当晚喝了许多酒,到最后已然迷醉。
眼前是满堂的红蜡烛,有几句话言犹在耳,萦绕脑际。
第七年,雨化田独自一人来到大漠。
临走前卜仓舟备好车马盘缠,一问再问要不要他跟着一起去,他担心雨化田身体虚弱照顾不了自己,被雨化田拒绝了。
“那你把药带好。”卜仓舟交给对方一包袱药,跌打损伤风寒去火什么都有,雨化田接过道别,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闹市人群中。
脚下的路每年都要走一遍,从痛苦、绝望到平静,再到如今的安然。
他会不会就这样一直到死去?
龙门客栈的幡子换了,听说顾少棠嫁人后就把客栈转给了关外来的一队商人,现在是新掌柜在经营。
雨化田见到幡子上的字,死寂无波的内心掀起狂风骤雨——那字迹和那人的实在太像!他急忙翻身下马,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店内忽有人迎出,帮他牵住马匹。
雨化田看清来人,说不出一个字。
继学勇脸上的疤痕几乎不见,他执住缰绳也是惊诧,接着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声音带颤:“督主!”
雨化田听见这个称呼似从梦中惊醒,第七年,他终于不用再等一个晨昏。
他来不及跟继学勇说话,慌乱地冲进客栈大堂,嘴唇抖动却无法出声,只是急促呼吸着到处寻找,把每个位置上的人一一看过去,拉住跑堂的小二再一个个瞧遍,几番下来并没见到意想中的脸孔。
“……进良……进良……进良……马进良!!!”
雨化田支持不住声嘶力竭喊道,因为久病声音沙哑孱弱,双手扶住桌面勉强站住、泪水盈眶。
继学勇支开看热闹的闲杂人等,扶雨化田坐下。
“督……不,雨兄,您先歇一歇,我去准备上房……”说着要离开,但被雨化田死死扣住手。
继学勇无奈坐下,回握雨化田的手安抚他:“……他现在不能见你……”
雨化田一愣,悲喜交加:“……他还活着吗?!”
继学勇倒了一杯热茶给雨化田暖身,缓缓道来:“我那年受的伤最轻,侥幸留下一条性命,第二阵狂风过后地上的尸体都现出来……唉……我见大档头的身子忽然一动,似乎还活着,当即去背他走,也是我们命不该绝,我脚下一空突然掉进了一个地道,之后顺着那条地道走出了龙门关……”
雨化田心神不稳之余忽然想起那是龙门客栈膳房的一条秘道,他当年探过,告诉了马进良。
继学勇继续道:“……当年再见到那个扮督主的骗子时我想起您给我的吩咐,就觉得事有蹊跷,没想到死了那么多兄弟……不提不提,后来我们在关外找鞑靼人的大夫治伤,鞑靼人的医术说也奇怪,我和大档头脸上的疤痕都被治好了。督主您刚才是不是没认出来?”
一番言谈下来气氛有所放松,继学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