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在仙术中这种障眼法只是雕虫小技,可对付凡人实在绰绰有余,且金军中的那几位阴阳家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很难看见这面用仙气凝起的天界镜屏,这样一来,徐州城守军很有可能反败为胜,即使不是大获全胜,至少也能免去一场血光之灾。
就在水吟以为金人要撤军的时候,那三名阴阳家却往后直退三步,让出身后一名娇小玲珑的女童,她乌衣玄裳,外头罩一件赭黑纱,衣上隐隐有荧光流动,闪着诡异的寒芒。那一双眼睛空洞迷蒙,泛着令人惊惧的微芒,恰如月下一潭死水,看似平静无波,却在你不备时蓦然生出一只枯朽腐烂的白骨手,阴阴一笑就将你拽入无边黑暗!
即使是水吟,看着这样死灰惨淡的诡谲瞳仁也觉周身寒意森森,一阵麻意从脚底倏然蹿上,她略显不安地看了连尚一眼,迟疑道:“主人,这是……”话音未落,手臂忽然一阵躁动,她低头一看,竟是烈火斩长吟连连,已是蠢蠢欲动了。
许是仇家相见分外眼红罢,烈火斩若非包裹在冰丝囊里,恐怕已然飞至上空将整片大地烧成火海熔河了。水吟默默收紧双臂,好让烈火斩安静一些,凭它如今的道行,恐怕是抵不过那阴阳家的,再者就连主人也不知那四人的来历,只怕其中危险重重。
“这是阴阳家中最有天赋的伯阳子留下的后代,他们似乎与苗疆一代善使巫术的妖人相结合,才有这样阴毒诡秘的妖术。它比巫术下蛊更令人闻风丧胆,以绿莹毒雾为载体,将咒法附于其上,一旦对方吸入这种雾气就会中招,而他们只需动动手指头念个咒,就能令千军万马崩毁在眼前。”当连尚这样说的时候,他和水吟已经腾云落在城墙上的苏白镜身旁,见她满脸惊愕,他只是微微一笑。
“你不是说不插手人间事务么?”苏白镜漠然瞟他一眼,双手紧紧护着一面竖立在墙头上的昙花纹镜。那镜子本体虽小,可经由仙术的移花接木,虚体便可猛涨至顶天立地的一面无形法镜,令对方只看得见自己,却看不见施法之人以及镜子所庇护的所有人。
连尚一牵唇角,笑容转瞬即逝,“我和水吟都欠你一份情。若非我的缘故,当日你也不会被魃神从系昆山劈落而堕落凡间,生受轮回之苦。这是因。原本我替你开悟仙道该是果,我与你之间的偶缘亦应结束,可这柄烈火斩昔日也是毁于这阴阳家手中,如今它要行大义,救凡俗于水火,赎万民于生死。天界神兵的凛然正气素来无人怀疑,亦无神可挡。”
苏白镜咬了咬唇,愠色消了稍许,冷声道:“我知道了。”
连尚与水吟见多说无益,便略一颔首就要离开,谁知苏白镜忽然轻轻说了句:“魃神经三世转生已神力耗竭,避不开孟婆汤,即使有下一世,她恐怕不会再记得你。”
连尚身形一滞,良久方道了声谢。
就在这谢谢二字出口的刹那,一道幽冷的寒芒瞬如裂缺击中了苏白镜手中的昙花纹镜,令她神魂一僵,险些载了下去。连尚与水吟忙上前搀扶,谁料眼前出现了令人惊悸的一幕——无数道细短的黑芒惊电一般齐齐砸向空中的法镜,不过眨眼之间,那镜面猝然一颤,化作一地支离破碎的残片。
这究竟是如何厉害的妖法,竟能破了天机镜的仙术!
未及连尚思虑对策,苏白镜猛然跃起扑向城墙拗口,双眼死死盯在一处,那令她魂牵梦绕的身影此刻正危在旦夕。由于失了法镜的保护,渊廷与京妍二人已暴露在敌方的箭步之地,战前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求亲自领军杀敌,而如今亦是持剑立马奋勇杀敌,毫无退缩之意。望着渊廷长剑浴血的身影,苏白镜只觉一颗心都被架在了刀口上,喉间却越发干涩,连声音都发不出。
连尚与水吟默默对视一眼,皆双手合十念咒,以仙音清风吹散了汹涌而来的绿莹毒雾,护住了一众将士的心脉不受咒法控制。然而那女童阴阳家双手一震往空中一撒,平地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将所有人马兵器都吹得摇摇欲坠,而她自己岿然不动,就连衣角也不曾飘动一下,唯有衣间那些流动的莹光瞬如活物般飞闪开来,似一道莹流大雨簌簌落在渊廷与京妍带领的大队周围,一条条固若铁箍将他们锁在当中。
连尚与水吟此刻都收了仙术,作为天界中人,他们对凡间的干预也只能到此为止。
苏白镜深深看了连尚二人一眼,明白他们已尽力,胸中顿时涌上无限哀伤,难道今日今时徐州城就要亡城于此吗?她忍不住泪水涟涟,不防身后忽然有数十名百姓冲了上来将她围在当中,他们个个握菜刀扛锄头,有壮年也有老者,有男子也有妇儿,皆是一脸坚毅神情。
苏白镜被唬了一跳,愕然道:“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为首的一名中年男子咬咬牙,面上是不容置疑的决心:“一直以来镜姬都为我们徐州百姓做了不少事,为我们祈了不少福,也替我们避去众多灾难。如今大祸当前,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这里独自作战,我们虽说没什么力气,但有手有脚,就凭这么多人一定要护卫你的安全!”
他说得铿锵有力毫不犹疑,令苏白镜震撼不已。她从未想过这些徐州城最脆弱的百姓竟会在这样凶险的时刻不顾身家性命惦记自己的安全,那该需要怎样的敬爱与牺牲啊。蓦然一阵暖流自心底淌过,这是她独身宿在系昆山天机殿中数万年都不曾有过的感觉,温暖而亲切,是发自心底的关爱,是她独行上万年所羡慕的情分。
天界虽好,总不比凡间暖融。
绿莹莹的毒雾又弥散开来,缓缓漫过众人颈上,唇畔,鼻端,最后连双目也遮掩……那些旧日相熟的战士,几日前方入伍的少年,还有人至中年亦挺身而出的老兵,她一心牵挂的渊廷,巾帼飒爽的京妍,所有的人,都会带着活生生的勇气,在这里与她阴阳相隔生死不见。
那群百姓个个竖起了不是武器的武器,围着白镜严正以待,仿佛已将性命都交付。
这一刻苏白镜才幡然领悟,原来不仅仅是渊廷和京妍,这徐州城的寻常百姓,守军中不论相识还是陌生的士兵,都是她心心念念要保护的人。在她将徐州认定为家的时候,她就与这座城镇的一草一木,一人一屋都结下了解不开的情缘,任何的伤痛和损坏都会令她心若刀绞如陷炼狱。
“不——!”苏白镜凄厉尖叫,身影倏然化作一团五彩云雾白驹过隙般飞至大军前方,霎时天地间忽然霞光万道,自虚无里腾腾升起一面光润皎洁的铜镜,它幽光冷淡却又暖意融融,迸发出如阳的光彩,给所有人僵死的心头都注入一道热流。
阴阳家四人齐上召唤出无边毒雾镇魂箭雨,迅速逼向那面横亘天地的巨大铜镜。然而所有的毒风瘴气都在天机镜质如耀雪的圣洁光芒下化作一道青烟转瞬消失在空中,淬毒箭雨在触及天机镜冰凝霜结一般的镜面时通通反向倒戈,齐刷刷射向了金军大营!
阴阳家毫不示弱再次念咒,却发现自己的双手不再具有法力,周身所配的法器皆形同虚设,而天机镜中同时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法器与妖术,正冷森森寒彻彻地对准了他们自身的弱点呼啸而出——两名男子当场倒地吐血而亡,那蒙纱女子胸口一片污血纵横,仿佛连挪动的力气也没有,只剩喘息在苟延,而那女童依然亭亭立在寒风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华光灿烂的天机镜,话从齿间迸:“镜、舞。”
那银白耀眼的暖芒中,所有的将士都抬头望向天机镜,那里面人影拂动,绰约生姿,仿佛是一名娉婷少女挥动着薄如云霞的轻纱,在云雾间轻盈跃动,翩跹如仙。她嫣然一笑,就令世上所有的昙花在刹那开放,那样的浮彩艳发流绮连星,宛若云端上一段遥远的传奇。
永久其实不过刹那,而刹那间的芳华也可以永生永世流转,因而镜如昙花,昙花似镜。
“天机镜非神兵利器,这是一件窥知古今的宝物,素来没有伤人斗神的法力。我只听说若催动神力发出绝技镜舞,天机镜也会是令世间万物万神胆战心惊的神器,今日一见果然摄魄,只可惜……”连尚叹了口气,不想再说下去。
水吟却浅浅舒展眉头:“我想,就算是形神俱灭也是苏白镜甘愿的罢。更何况她如今只会变作一面寻常的镜子,做不成天界的宝镜又如何,只要恩泽大地普照家国。”
连尚静静看着那天机镜光华渐弱,最后化作一面昙花纹镜坠落在渊廷掌心,他不觉悄然笑了,低吟一声:“原来这就是镜舞。”
天机镜:又名昆仑镜。昆仑山西王母所有,能洞察天机,知晓古今。一次蟠桃大会中神镜遭窃,至今下落不明。
——无具体出处,传说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这下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