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身后是一柄上了膛的手枪。余老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却与往常销魂蚀骨后的激动毫不相干,事实上方才腾云驾雾般的感受已经不复存在,只觉得一股阴寒之气沿着脊梁急剧蔓延。借助床头铜饰上的映影,依稀可见房中多了一个穿西服的高个儿男人。
“朋友,是不是认错人了?”纵然莫名懊恼,余老板却声色不动。
“不会错的,余老板,我家主人有请。”持枪的男人长着一张“娃娃脸”,语气相当温和。
“哦,贵上是哪一位?”余老板疑团莫释,目光四下游移,思谋着脱身之策。看见花影老九双腮绯红,眼波流动,似乎仍未从极度兴奋中解脱出来,甚至忘记了拿被子遮挡袒露的酥胸。
“现在不方便告诉你,等见了面自然会明白。”“娃娃脸”拒绝了余老板的问题。
(二)(2)
“可是,”余老板苦笑道,“我这个样子去见人未免不大雅观吧。”
“你慢慢穿上衣服,”“娃娃脸”说,“记住,不可有任何侥幸心理,否则我的枪会走火的。”
余老板依言行事,缓缓下床,将散落地上的衣裤拾起,一件件地套在身上,眼风飘移,瞥见两步以外有一扇雕花木窗。他记得窗下就是一条通向街口的胡同。
一边慢条斯理地穿着衣服,一边与花影老九道别。“没办法,今晚让你扫兴了,改天再加倍补报吧。”
花影老九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惊慌之色,只是两团红晕越发明显,幽幽笑道:“相信余老板一定不会叫我失望的。”
“不要啰嗦,快走。”“娃娃脸”已经不耐烦了。
这里原是一条三面围墙的死胡同,唯一的出口却被一部崭新的奥斯汀牌汽车封堵,车前坐着一个头戴礼帽的矮个儿青年,正是下午在“百宝斋”出现的“杨大班”。
“杨大班”对余老板斩钉截铁地说,“其实你就是闻名遐迩的通天大盗余伯宠。二十年来,震惊中外的盗墓事件,十有七八出自阁下的手笔。当初你翻山越岭,横穿荒漠,行踪遍及新疆南北,不但挖掘过北庭都护府遗址,又在哈喇和卓、伯孜克里克等地窃取了无数珍贵文物。因为机敏过人,并在沙漠边缘地带活动频繁,还得了一个‘沙狐’的绰号。”
见他洞悉无遗,证据确凿,余老板颓然叹息了一声,喃喃道:“这么说,两位是巡捕房的人了?”
“杨大班”紧闭双唇,像是不屑回答。这时楼上的“娃娃脸”也负痛赶来,并未采取任何报复行动,微微冷笑一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特制的黑布眼罩套在余伯宠头上,连推带搡地将他押入汽车。
“杨大班”坐上驾驶位,“娃娃脸”在后座挟持余伯宠,汽车倒出胡同,掉头向北疾驶。
由于双目蒙蔽,余伯宠无法分清汽车在哪条路上穿行,只能凭印象做出大致的判断,起先心里满是沮丧迷惘,渐渐地就发觉不对劲了。
如果“杨大班”两人是当地的公差,应该把自己解往大自鸣钟附近的法租界总巡捕房,然而离开“媚香楼”后,汽车始终朝北行驶,几乎不曾转向,估计已抵达苏州河一带。
半夜三更去河边做什嘛?余伯宠疑云满腹,忽然想起前日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苏州河内捞起无名浮尸……”一念至此,顿生悚惕,靠近车窗的一只手摸索着伸向门锁。
“干什嘛?放老实点。”“娃娃脸”大声呵斥。余伯宠的脑袋向前一栽,口里发出忍无可忍的干呕声。
“怎么回事?”“杨大班”侧身质询。
“头晕,想吐……”余伯宠艰难地说。
“杨大班”大皱眉头,踏着油门的右脚不由自主地微微抬起。不料,就在车速稍减的一刹那,余伯宠已猛然打开车门,身体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蹿了出去,根本没有留给“娃娃脸”扣动扳机的时间。
汽车发出刺耳的啸叫,又向前冲了五六丈远才彻底停下,而余伯宠已利用这个机会从地上爬起,一把扯下眼罩,转身朝路旁的一条狭小的里弄飞快跑去。
上海滩蜂屯蚁聚,龙蛇混杂,大多数人只为眼前的温饱生计奔波操劳,对于瞬息万变的时局并不关心。他们可能不知道谁是巡捕房最威风的探长,谁是租界现任的总领事,甚至不清楚当今的大总统乃何许人,但提起“伦庭玉”这个名字,却是妇孺皆知,如雷贯耳。
余伯宠来到位于福建路的伦府前,已是子夜时分了。
叩响门环,通报姓名,首先出来迎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余伯宠认得他是伦庭玉的心腹助手杜昂。
深宵来访未免有违常情,杜昂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惊奇之色,但显然曾听过伦庭玉的交代,态度还算友善,将余伯宠引入一间书房,敬烟奉茶,招呼得十分周到。
等候片刻,走进了一位身材不高的男人,正是此间的主人伦庭玉。他的头发略显稀疏,却修理得十分整齐,清瘦白净的面庞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没有穿外套,上身是一件古铜色的缎面马夹,胸前装饰一条耀眼生花的白金表链,下身是熨烫的非常挺括的灰色西裤。走起路来右腿微跛,但借助一根精钢象牙柄手杖的支撑,仍不失一份儒雅稳健的气度。
“伦先生,深夜打扰,实在抱歉。”余伯宠起身致意。每次见到伦庭玉,总会有一些难以置信的感受,因为在一般人的想象中,似这样叱咤风云的大亨应该生得方面大耳,气宇轩昂。然而亲睹尊容,竟何其斯文柔弱,活脱脱像是一位吃斋念佛的虔诚居士。
“嗨,伯宠,跟我还客气什嘛!”伦庭玉意态安详,笑容和蔼,“不过,相识多年,你还是第一次光临寒舍,想必总有一个很特别的缘故吧?”
“唉,是这样的……”余伯宠简要陈述了当天的经历,谈到“媚香楼”一节,神色不免有几分尴尬。
“怎么又见外了,”伦庭玉说,“其实,就算你此刻不来,我也会派人去请,并且掘地三尺非要找到你不可。你的及时出现反而省却了我不少查访之累。”
见他神情郑重,不似无稽之谈,余伯宠不由得怔住,问:“伦先生找我有什么指教么?”
“主要想借助你一臂之力,”伦庭玉说,“嗨,三言两语也难以尽述,来,先坐下喝一杯,一则聊慰别情,二则替你压惊。”说着抓起茶几上的酒壶,缓缓地斟满两杯酒。那酒鲜红欲滴,醇香四溢,一望便知是难得的佳酿。
(二)(3)
余伯宠懵懵懂懂地举杯啜饮,只觉得甘冽无比,口角生香。
“味道如何?”伦庭玉笑眯眯地说,“是否勾起你不少难忘的回忆?”
“不错,这是原产吐鲁番的陈年葡萄酒,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了。”余伯宠轻喟着,想起了以往登山涉水饱历风霜的峥嵘岁月。
伦庭玉若有所思地呆了片刻,又喝了一杯酒才悠悠开口。“伯宠,你可曾听说过《乔治日记》?”
“《乔治日记》?”余伯宠目色一凛,说,“可是许多年前英国人乔治?德纳姆所写的那本日记吗?”
“是的,”伦庭玉说,“这件事差不多有九年了。当初德纳姆受大英博物馆委托,抵达中国西域进行所谓的科学考察,率领的队员包括测量、地质、昆虫学家和动物剥皮师等,加上民夫、向导总共三十二人,辗转深入罗布荒漠,大肆挖掘掠夺。或许是卑劣行径激起天怒神怨,在他们即将撤离的时候,居然接连遭遇了猛烈的地震和黑风暴,考察队员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只有德纳姆的一个印度仆人侥幸脱险,带出了少量的木简文书和那本描述他们艰难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