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佛磕头,逢庙烧香,是生意人的本分。”“杨大班”谦恭地笑着,“我们前来雅布进货,哪有不先参拜本地最高长官的道理,因此略备不腼之仪,还请将军不要见笑。”说着侧身召唤,三四名跟班将几只大小不等的礼箱抬进客厅。
“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意思接收你的馈赠?日后若有什么地方关照不周,就显得裴某人太不仗义了。”裴敬轩拒而不纳,虽然生性贪婪,脑筋却还算清醒,明白“杨大班”来者不善,多半和余伯宠的企图相似,也在打出城的主意。但城南的布防已经就绪,正是展开攻势的紧要关头,而固壁清野,封闭门户又是制胜的关键。所以,即便财物方面有所损失,也不肯做出取消城禁的承诺。
然而,“杨大班”绝口不提通行证的事情,委婉地笑道:“将军多虑了,我们前来府上造访,完全出于一片结交的诚意,岂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既无附加条件,不妨坦然领取,裴敬轩的心情顿时轻松下来,眼光像是无意似的瞟向地上的箱子。“杨大班”见机命人开箱,将礼品一一呈献。
第一只箱子装的是式样新颖的洋布衣帽,以及供内眷使用的脂粉妆奁,外国香水等,惠而不费,无足为奇。第二只箱子则极对裴敬轩的口味,除了一副精致细亮的烟盘,另有七十两上等烟膏,标签上注明东印度公司出产。
“嘿,这玩意儿可是及时雨,”裴敬轩笑道,“我的‘洋药’就快用完了,正张罗着托人去买。你也知道,雅布地处偏远,来回一趟很不容易。”
(八)(4)
鸦片分为进口和土产两种,即俗称的“洋药”、“土药”。“洋药”产于印度,在烟土中品级最高。裴敬轩是标准的瘾君子,日食两钱,从无间断。但由于交通不便,无法维持长期供应,青黄不接时只能以质地较次的“土药”替代,例如“云土”、“川土”、“西口土”等。如今“杨大班”的进献足可保证一年的享用,他自然欣喜万状,感谢不尽。
谈笑之际,“杨大班”又打开第三只箱子,取出了一副银光闪闪的马鞍,上面镶金嵌玉,异彩夺目。裴敬轩忍不住赞了一句。“好鞍子……”
“听说将军是一位伯乐,”“杨大班”笑道,“但中原地区并无良马,所以我们只打造了一副鞍子,请将军笑纳。”
“杨先生的美意实在难得,”裴敬轩笑容可掬,却又其词若憾地说:“可惜我多年转战奔徙,食宿无常,落下了一身病痛,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
“将军无须伤感,有一匹特别的马,想必您定能驾驭自如,重振雄风。”“杨大班”的脸上浮现一抹诡秘的笑意,伸手在第四只箱子上轻轻一拍。
这只箱子虽然稍显宽大,却也绝对容不下一匹马,裴敬轩不禁纳闷,喃喃地问:“你指的是……什么样的马?”
“……蜂腰肥臀的扬州‘瘦马’。”“杨大班”微笑着说,随即扳开箱锁,从中居然站起一个婀娜妩媚的女人。令人惊讶的是,她除了左手腕系着一条玫瑰紫的丝帕外,周身上下完全赤裸,冰肌玉骨暴露无遗。面对周围一片火辣辣的目光,女人的双臂下意识地收拢胸前,眉宇间似羞似怨,风情无限。
裴敬轩已经看呆了,只觉得腹内燥热,血气上涌,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同样感到诧异的还有隔壁房间的余伯宠,因为他一眼认出,箱子里的女人正是“媚香楼”的“花影老九”。
(九)
渡过孔雀河两天后,四周的景象越发凄凉,偶尔见到几丛胡杨或红柳,多半也是衰败枯死。褶曲隆起的穹形丘陵上,广泛分布着千奇百怪的风蚀地貌,参差嶙峋的砂岩之间,瑟瑟寒风肆意吹扬,夹带着细小的沙粒击打在人们脸上,感觉犹如针刺般疼痛。
苏珊的心情糟不可言,却不能完全归咎于恶劣的环境。出发伊始,她首先发现日本人的准备工作相当完善,从驼马车辆到民夫挖工一应俱全,并且装载了各种考古器械及大量的淡水食物,想必在“地下巴扎”开市之前已经秘密招募采办。但随后就察觉到日本人的态度逐渐转变,尤其是“樱花社”的头目水印和尚,颐指气使,旁若无人,似乎忘记了事先与英方成员平等协商的承诺。苏珊几次据理力争,无不遭到强硬对待,原本指望中途会遇到官兵的盘查拦截,就此分道扬镳。不料启程不久,水印和尚就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张裴敬轩亲笔签署的证件,得以一路南下,畅行无阻。
苏珊深深懊悔轻易妥协的决定,但随着行程日益推进,设法补偏救弊的机会越来越渺茫,因为日本人掌握着补给品的支配权,回撤雅布已无保障,并且日常活动的自由受到对方的诸多限制,连夜间宿营的帐篷外也有两名“樱花社”成员荷枪警戒。
英方成员的情绪大多低沉失落,满腹怨言却无计可施,唯一不以为意的是队长威瑟,反而对日本人的铁腕统治大加赞赏,认为严格管理统一调度是确保探险成功的关键。水印和尚几次找到苏珊,要求观阅另外半幅楼兰地图,苏珊均以尚未抵达沙漠边缘无须辨别方向等理由拒绝,水印阴恻恻地一笑,并没有过多纠缠。苏珊却非常明白,地图终将露人眼目,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对与日本人的合作前景已不抱任何希望,一方面冥思苦索,试图改变骑虎难下的局势,另一方面反躬自省,内心不断惦念着生死未卜的布莱恩和余伯宠。
黄昏,队伍前面出现一片黑色的山脊轮廓,山下沙丘堆积,断岩林立,其间有一条崎岖小径通向不知名的远方。
“看,这里就是‘老风口’,也是通往罗布荒漠的最后一道屏障。”水印和尚指点着说。
“太好了,我们已经跨入楼兰古国的地界了。”威瑟盲目乐观地附和着。
“顾名思义,‘老风口’终年狂风肆虐,人畜难行,但今日的风力似乎极弱,对我们来讲实在是个好兆头。”水印和尚不无得意地看着苏珊,“德纳姆小姐,你是不是也觉得两爿地图已到了化零为整的时候了?”
“我可不相信什么好兆头,等顺利穿过山口再说吧。”苏珊漠然答道。她的观感适得其反,风势虽然不算凶猛,周遭险恶的地形却触目惊心,尤其一片阒然无闻的死寂里透出无限神秘恐怖的意味。
队伍沿着小路缓缓前进,驼马车辆踩轧在坎坷坚硬的戈壁砾石上,发出杂乱而单调的声响。也许沉闷寂寥的氛围使水印和尚感觉到几分异常,连忙下令随员加快进程,急于穿越山谷。话音未落,附近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缥缈的琴声。
琴音时断时续,曲调格外优美,其中夹杂着嘹亮的歌声,苏珊侧耳倾听,大致听懂了维语的歌词。
山在哪里?河在哪里?
有山,可那是沙子山。石头山在哪里?
有河,没有水,有水的河在哪里?
这里是寸草不生的荒漠,这里是魔鬼横行的地狱。
可为什么有人把这里当作天堂?
贪心的人呀,恐怕你还没有挖出财宝,
就已经先替自己挖好了坟墓。
苏珊顿感愕然,西域民风热忱开朗,百姓能歌善舞,但这首歌却不似普通民谣,而更像是对于沙漠探险者的讥讽与警示。水印和尚也通维语,闻声疑窦丛生,环顾左右,并无异常发现,但审度地势,又不免悚然变色。整支队伍已经进入山谷深处,两侧沙石浮凸,岩层陡峭,倘若遭遇埋伏,几乎没有遮蔽逃离的余地。
“全体注意了,此处情况不明,我们先原路撤离……”水印和尚大声宣布,意识到危机存在,但是为时已晚。
车马未及掉头,道路两旁的山石上骤然传来两排枪响,继而人头攒动,呐喊如雷,周围不知隐藏了多少伏兵。
探险队员无不仓皇失措,东奔西藏,但前后道路皆为火力阻隔。水印和尚勒马高呼,提醒部属保持镇定,但山谷里沙尘弥漫,惊惧的尖叫和纷乱的马嘶不绝于耳,他的号令根本不起作用。有几个逞强好胜的“樱花社”成员企图举枪还击,却招来一片稠密的弹雨,顷刻间人仰马翻,当场毙命。
沸反盈天之际,苏珊蓦然想起,或许这就是官府口中提及的“城南流寇”。最初的惊悸过去,头脑里闪过一念,眼前的场景虽然凶险,却未必是一件坏事,说不定正是进入沙漠前彻底摆脱日本人的最佳契机。心思甫动,瞥见两名同伴也想负隅顽抗,慌忙呵斥道:“大卫,斯蒂芬,放下武器,趴在马车下面。强盗只是劫财,不会伤害我们性命的。”
英方队员听从劝导,纷纷弃枪隐蔽。事实上反抗纯属徒劳,山匪占据险要,且枪法精准,凡有不服表现的探险队员无不中枪倒地。转眼间“樱花社”已损失了六七名手下,水印和尚骇然高呼,严令随员不可妄动。
(九)(2)
“山下的人听好了,”砂岩后有人厉声喊话,“如果想活命,就不要继续抵抗,把枪统统抛在地上,离开车马,靠边站成一排。”
探险队别无选择,只得依言照办,垂头丧气地凑成一行。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