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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伯宠悲从中来,嘘唏不已,接过一条毛毯替木拉提遮盖身躯。同时眼前浮现出田仓雄次那张冷漠凶残的面孔,禁不住怒火冲天,切齿愤盈,两只拳头握得格格作响。
木拉提丧命不久,驻守在外的官兵闻讯赶来,查验尸体,询问原委,得知除一人暴毙外并无其他变故,态度明显懈怠下来。或许他们对自己的职责有着充分的认识,在此设卡巡逻的目的只是为了防止大批辎重私自运出,区区一桩中毒事件,似乎不至于引起特别的关注。何况凶手已经逃逸,近期也不可能抛头露面,于是在楼前楼后装模作样地搜寻一遍,又都若无其事地回门口当差去了。
厅堂里的混乱局面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旅店老板的位置已经有了新的继承者。这个人名叫赛甫丁,本来掌管账房,据说是已故老板的同乡族亲,原先在木拉提外出或患病的时候,店里的事务便由他一手照应,因而接任之初已可驾轻就熟,指挥若定。他驱散了聚集围观的伙计侍女,只剩下四五个人替亡者整容更衣,然后简单收殓,僻室放置,等待择日下葬。一切安顿就绪,旅店内外风平浪静,秩序井然,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余伯宠怀疑赛甫丁也是“白胡子”的下属,却也无暇盘查核实。作为突发惨案的直接见证者,他本身还要应付不少人的究诘追问,其中有相熟的住客、乌兹别克枪手及英国考古队成员等。大多数人只把此事当作一件新闻,好奇心得到满足后便渐渐散去。布莱恩听说“樱花社”余孽作祟,首先想到的是派人提醒盖勒加强戒备,而对于木拉提的死讯似乎并不在意。
明知布莱恩城府极深,余伯宠也没有做无谓的试探,只是非常诧异。原以为他至少会表现出一丝震惊或悲戚,不料竟沉静如初,就好像和木拉提之间根本不存在一层隐秘的关系。
转念思忖,余伯宠又恍然顿悟,木拉提虽然是城里最大旅店的掌柜,但在波谲云诡的考古战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供差遣传唤的小人物。如今各方势力甚至包括木拉提的幕后主人所牵挂唯有库房内的木牍文卷,谁又会为一名马前卒的生死萦然于怀呢。
冷眼观望着四周麻木不仁的表情,余伯宠只觉得悲凉而愤懑,于是独自走出旅店。一方面急于摆脱淡漠的人群,另一方面必须及时禀告伦庭玉,以便部署抓捕田仓雄次的策略。
回到伦府,伦庭玉却已外出,据称是应邀去将军府做客。他便转往苏珊的房间,想要找到情人倾诉心中的郁闷。在他认为,关于“白胡子”的底蕴苏珊并不知情,否则以两人之间的深情厚爱,应该不至于刻意隐瞒真相。
然而,苏珊也不在屋内,听婢女说是去旅店找布莱恩了。余伯宠不由得惶惑不安,莫非自己的判断有误?可是,如果连这么一个单纯爽朗的姑娘也懂得掩藏心机,真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他不敢多想,也无从臆测,只得怀着一份怅惘无助的心情返回住处。
路经一座凉亭,隐约听到几声叹息,蓦然抬头,眼前倩影俏立,裙幅摇曳,赫然是此宅的女主人。
沙漠归来后,余伯宠曾见过宝日娜两次,当时人多眼杂,未及深谈,只是发觉她花容清减,忧思满面,不知是否在替哈尔克的事情操劳挂念。此刻邂逅,正宜相机探问,却又忽然意识到,孤男寡女私下会晤似乎更加不便。
踌躇之际,宝日娜先开口了。“是余先生吗?”
“哦,夫人……”余伯宠生硬地答应一声,缓缓走上亭台。
“没人的时候,你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宝日娜淡淡地苦笑着,“这句称呼你叫着拗口,我听着别扭。唉,大概在你的心目里,一直还把我当作哈尔克的女人吧。”
余伯宠窘涩地一笑,近前两步,鼻端飘来一股浓烈的酒气。这才留意到,宝日娜面色馥红,略显醉态;手里仍然攥着一只白瓷酒瓶。
“外面风大,当心着凉。”余伯宠轻声道,“而且……现在也不是喝酒的时候。”
“外面是有点冷,却也呼吸顺畅,我整天待在屋子里,已经快要透不过气来了。”宝日娜漠然回答,“再说,有谁规定过喝酒的时间么,至少烦恼是无时无刻都存在的。”
又是个积郁难消的失意者,余伯宠颇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触。但又十分清楚,自己的惆怅缘于扑朔迷离的局势,对方的苦闷却是出于对情郎的关切。
“你不必过分伤感,”他温婉劝解,“哈尔克虽然受困,暂时却没有性命之忧,况且伦先生曾答应过设法营救。”
“想不到你和我一样,也喜欢画饼充饥。”宝日娜摇头喟叹,“其实,哈尔克目前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他的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一切顺利,三五日内即可重获自由。”
听她语焉不详,恍若梦呓,余伯宠懵懂不解,猜测着问:“难道你事先已经疏通关节,让把守牢房的官兵放哈尔克一条生路。”
“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宝日娜说,“只不过在带给哈尔克的烤羊腿里,塞入了一把能够割断铁索的锯条。”
(二十)
“啊?”余伯宠惊奇不已,继而喜出望外。哈尔克身陷囹圄,即便眼下平安无事,终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率先脱离樊笼,匿影藏形,到时候裴老六再想施暴也鞭长莫及了。不用说,这条妙计一定出自哈尔克的构想,但宝日娜一个柔弱女子敢于从中策应,也是其情可感,其勇可嘉。然而,当他投去赞许的目光,却发现宝日娜垂首蹙眉,神容委顿,竟没有丝毫振奋之色。余伯宠暗自纳闷,但稍加揣摩也不难理解。
“监牢警卫森严,你是否担心哈尔克无力冲出重围?”他宽慰道,“这一点无足为虑,首先,官兵侧重防范的是由外至内的袭击,对一个披枷带锁的囚犯反倒疏于戒备。其次,哈尔克有过不少成功越狱的先例,一旦打开镣铐,几十名守卫根本不是他的敌手。”
“我认识哈尔克不止一天了,自然知道他的勇猛。”宝日娜说,回忆起当初在自家牧场里的情景,哈尔克只身歼灭群盗,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不过,他能够闯过难关,对我来讲并不完全是个好消息。”
“咦?”余伯宠诧异,“你不会希望他一辈子羁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吧。”
“不,我何尝不希望他及早摆脱桎梏。但若他真的逃出监狱,却只会给我增加更多的苦恼。”
“这更让人想不通了,”余伯宠说,“你和哈尔克之间应该不存在什么难以化解的隔阂呀?”
“怎么没有呢,最起码有一条难以兑现的承诺。”宝日娜幽幽地叹道,举起酒瓶喝了一大口酒。“等到再次见面的时候,他会迫不及待地要求我一起远走高飞。”
“哦,”余伯宠似有所悟,哈尔克热情似火,即使身居危厄也不肯放弃重续前缘的渴望。相比之下,宝日娜的心境则错综复杂。既无法抗拒情郎的真诚,又不忍背叛现任的丈夫,何去何从,确实难以决断。
“我可以体谅你的隐衷,也愿意尽量给予帮助。”余伯宠沉吟着说,“据我所知,伦先生是一位胸襟豁达的仁慈长者,如果洞悉详情,说不定会网开一面,成全你和哈尔克这一对苦命鸳鸯。”
“照这么说,”宝日娜迟疑着,“你认为和哈尔克离开是我最好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