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竟不接话头,不看卢作孚,却顾左右而言他,说出一句乍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来:“麻雀牌。”
果然听得麻雀牌声。卢作孚一停,望去,前方,田边,一处竹棚农舍外,牛在新犁过的田中过滚,竹棚中,似有几个农人正搓麻雀牌。卢作孚便也顺着李宗仁话头,说:“广西也搓?”
李宗仁反问:“四川不搓?”
卢作孚哑然失笑:“民国之大,何处不搓?”
“全体国人搓麻雀,”李宗仁一笑:“据说,委员长未发迹之前,是搓中高手。”
卢作孚说:“几块麻雀牌,何以会使乡村以至都市的人,下层社会以至上层社会的人,无论男女老幼皆喜欢它,亲近它?”
“宗仁便再抽作孚一次税,请讲讲——莫非这小小麻雀牌中也有大道理?”
“这有一个很简单的答复,便是搓麻雀已经形成了一个坚强的社会组织,在这个社会组织当中,有它的中心兴趣,足以吸引人群,足以维持久远而不至于崩溃。”
李宗仁虽顾左右,却未言他,说:“中华民国这一副麻雀牌,哪几个来洗?哪几个来打?末了,哪一个来和?”这话问得很陡,卢作孚不动声色,顾自前行。
二人路过竹棚,一光着脊梁的农人突然欢叫一声:“和!”他果然推牌和了。
李宗仁有意缓和与卢作孚的话题:“原来叫他给和了!先前远远地就见他和了一回。”他至此站下,回过头来瞅着卢作孚说:“一副麻雀牌,总不能老叫一个人和吧?”
听得这话逻辑重音打在“一个人”上,当下便知李宗仁的这“一个人”说的是哪一个人。卢作孚心头一震,桂系将领李宗仁想谈这个话题,这可逾越了自己的使命,甚至逾越了自己的规则,卢作孚便一篙竿把船撑出很远,故作完全没听出李宗仁有什么话外之音,望着打麻雀牌的人群,笑道:“和牌,便是和谐。”
农人们重新洗牌,传来牌声。卢作孚又把话题引回自己肩负的使命,说:“牌桌上,最怕僵局。”
李宗仁一叹:“今日民国这一桌麻雀牌呢?”
卢作孚听出李宗仁急于转入正题,便也接过话来说:“今日民国,最需要行动,不需要叹息,盼望至少从和谐运动上试验一度。如果全国有心人,在此危机存亡之时,都起来用力量和方法以做和谐运动,必有可靠的成功。”
李宗仁站下,任卢作孚前行,他盯紧卢作孚背影,突然低沉却明晰地说:“敢问四川刘湘……也搓麻雀么?”卢作孚回头,会心一笑,压低声说出一句话。
李宗仁的贴身侍卫李刚的招风大耳捕捉到河风送来的两个字,当时一愣——正是卢作孚向李宗仁道出的那两个令其一震的字:“红军”。
李刚向来因自己有“顺风耳”之绰号而得意,这一回,却不敢相信,这位重庆来的船王不是来考察建设的么,怎么会说出这两个字。李刚的疑惑持续了大半年,一直持续到亲眼看到李宗仁在那一份绝密文件上签名……
接下来,1935年10月14日至16日三天内,卢作孚与李宗仁在梧州、广州两次长谈。守候在两处小楼之外的侍卫们,呆站一夜又一夜,无人知晓二人谈的什么。
11月8日夜,刘湘客厅,杨森、刘文辉等在搓麻雀牌。杨森身后,换了个女人。相通的侧厅,刘湘与何北衡,隔着茶几喝着盖碗茶。
刘湘说:“据说他为了讨还中央军打兵差的船钱,从张学良、张群,一直闹到蒋委员长?”
何北衡道:“有这事。”
刘湘一笑,说:“他是川人,会扭倒闹,你我未必就不是川人?”
何北衡乐了,说:“也扭倒他闹?——他来了。”
卢作孚从客厅外走来。他刚乘机返渝,便赶来面见刘湘,是为四川省建设厅厅长任命一事。卢作孚将辞呈平放在茶几上,转了个180度,推向刘湘,签字是“卢作孚”。刘湘同时将川省建厅厅长任命文件推向卢作孚,国民政府大红官印旁,签署者是“汪精卫”。
二人一愣,两封文件顶在一起,互不相让。两双眼睛默默对视,静场中,忽听得杨森欢呼:“和了!”
杨森趁着兴头朝这边叫道:“作孚莫上当,甫公是要扭倒你闹!厅长一时推不掉,干脆来搓牌!”
刘湘问:“作孚也搓?”
“卢作孚没学。”卢作孚望着正在洗牌筑牌的牌桌,忽然笑出道:“有趣。”
刘湘与卢作孚依旧保持着互相推手的状态,不禁问:“何趣之有?”
卢作孚说:“这哪里是在搓麻雀?分明是在一个社会组织当中做四个运动!”
刘湘疑问道:“哦?”
卢作孚解释:“用编制和选择的方法,合于秩序的录用,不合于秩序的淘汰。把一手七零八落漫无头绪的麻雀局面,建设成功一种秩序,是第一个运动。”牌桌边,杨森等四人正将到手的十三张牌整理成顺序,成一长排。
刘湘听得有趣,问:“接下来……”
看一眼那边桌上,接下来,搓麻雀牌的人开始打牌,吃牌……卢作孚随口道:“全社会的人总动员加入比赛,看谁先建设成功,看谁建设得最好,是第二个运动。”
刘湘追问:“接下来……”
牌桌上,刘文辉和了,推倒了牌,杨森懊恼地叫着,叫身后女子拿钱给刘文辉。另两人同样交钱。
卢作孚接着说:“到一个人先将秩序建设成功时,失败者全体奖励成功者,是第三个运动。”
杨森问:“什么运动?可是你我在泸州开的运动会?女子剪发、放脚?”说着,伸手作剪刀状,在身边女子秀发上“咔嚓”一声,作剪发状,女子惊叫。
刘湘又问:“三个运动都失败了,如何是好?”
卢作孚说:“再来啊。”见牌桌前众人又开始重新洗牌筑牌,卢作孚脱口而出:“失败了不灰心,重整旗鼓再来,这是第四个运动。”
卢作孚见牌桌上杨森等人也听得来了兴趣,入了他的套子,便索性高声道:“这样的哲理,实值得介绍与国人,移用到建设社会建设国家的秩序上去,也许可以吸引整个社会整个国家的人的兴趣于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的建设上去。”
杨森冒出一句:“莫以为我们军人只想破坏不想建设?目前中国的牌局是四面剿匪!”
卢作孚道:“可是,日本人……”
杨森愤愤地说:“作孚兄,我知你是烈性男儿。不过,这日本人真要打到家门口,我川军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