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后的日子里,重庆广益中学,明达坐在足球场边,穿着校运动服,埋头写着信。一只足球飞过来,他只一抬脚,踢回场中去。场中,正在进行广益中学传统体育项目足球比赛。
明达写下:“爸爸,我有一个半月没听见您的消息了,您还在南京么?”
他身边,一个笔记本上贴着一张张近期剪报,今天新到的一张,标题是《首都危在旦夕》。
首都危在旦夕。11月4日,南京,国民政府大本营第二部(政略部,掌军政)会议散后,大本营第二部副部长周佛海走在与会者人流中,一出地下室,血红的夕阳晃耀眼睛,片刻恍惚之后,他定下神来,似乎想与人攀谈:“卢副部长!”
大本营第二部副部长卢作孚站下,应道:“周副部长。”
“1937年11月4日,阴。散会后,与卢作孚谈外交及政治、社会各种情形。”当晚回家,周佛海照老习惯写下日记,“此人头脑清析(日记原文如此,应为“晰”字),且肯研究,余远不如也。”
接下来几天,卢作孚的妻子与儿女们读到报纸:——11月10日,上海南市失陷
——唇亡齿寒南京暴露在日军炮口之下
1937年11月19日,南京,大本营。
原先制定计划的办公室中,废纸在风中打旋。一立冬,风就冷,周佛海裹紧衣服,一抬眼,发现正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的卢作孚,忙叫道:“卢副部长。”
卢作孚站下应道:“周副部长。”
周佛海意味深长地望着撤退一空的大本营说:“半月前与卢副部长在此一谈。”
“是。”
周佛海接着说:“至今记忆犹新。可是,时至今日,连中国的大本营都撤退了……”
卢作孚一时不明其意,应道:“是。”
听人说,1921年夏天,周佛海曾去上海参加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实乃中共创始人。周佛海本人在同事面前也从不隐瞒这段往事,饭后闲话还摆起十六年前老龙门阵:“那会开到最后一天,通过党纲,选举陈仲甫……就是陈独秀为委员长,敝人为副委员长,张国焘为组织部长,李达为宣传部长。陈未到上海期内,委员长一职暂由敝人代理。”后来怎么脱离中共,加入国民党,未听细说。五年后,1926年11月1日,国民党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成立,周佛海被任命为秘书长兼政治部主任……半年后,1927年“四一二”,宁汉对立,周怎么又从武汉投到了南京,受蒋委任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政治部主任……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他又当选国民党中央委员,且得票最多,号称“状元中委”——一说,是蒋介石的提携……
以卢作孚的想象力,怎么也无法把面前这位与自己同为国民政府大本营第二部(政略部)副部长的同事与中共创始人合二为一……
卢作孚默默地望着周佛海。知道他想谈时局,这些天来,同事见面,国人见面,谈的都是时局。卢作孚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周佛海本来就想说话:“卢副部长对后日之中国……”他突然单刀直入,“作何打算?”
卢作孚率真地说:“对中国,没什么打算。”
周佛海又问:“卢副部长对后日之中国,没打算?”
卢作孚道:“只有计划。”
周佛海来了兴趣,“哦,有何计划?”
卢作孚振奋地说:“计划多了。”
“愿闻一二。若非保密范围的话。”
卢作孚说:“对周副部长,保什么密?南京撤退计划。”
周佛海多少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卢作孚一看表,说:“金陵兵工厂、中央大学都在计划中。我先走一步,周副部长,回见。”
周佛海望着卢作孚背影,一叹,虽然卢作孚走远,听不见,他还是说出一句:“卢副部长,回见。”
卢作孚一脚迈进中央大学,便听得演讲声:“学校所有的人员、书籍资料都要带走……”近前看时,是中大校长罗家伦在讲。多年前,卢作孚便见识了罗家伦的口才与文笔。
“现在日本在万国和会要求并吞青岛,管理山东一切权利,就要成功了!山东大势一去,就是破坏中国的领土!中国的领土破坏,中国就亡了!所以我们学界今天排队到各公使馆去要求各国出来维持公理!今与全国同胞立两个信条: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国亡了!同胞起来呀!”1919年5月4日在天安门前集会时散发的这份由罗家伦代表北大学生拟定的、人称“当日大会传单”上的话语,在四川省城当川报主笔的卢作孚也曾到手一份,至今还背得。
可是今天,这位1919年《北京学界全体宣言》起草人、五四游行总指挥,演讲内容却全是细到不能再细的具体细节:“各系科的设备器材都要带走。”
几个套蓝布袖套的人,闻声而动,其中一个戴眼镜、像图书馆长的老者领头走开。
“回到大后方,还要接着上课……”一声牛叫,打断了罗家伦的演讲。
卢作孚望去,中大农学院牲畜喂养区喂着各种动物,其中有珍稀动物,分别挂着铭牌,标明品种、重量等。领叫的是一头黑白相、花色分明的强壮奶牛,见卢作孚望它,它也瞪着卢作孚。它胸前挂着的铭牌上写着:NW1号。
一头小奶牛拱向母亲的身下,吃奶。它胸前挂着的铭牌上写着:NW2号。
听演讲的人群哄闹着:“罗校长,猪马牛羊呢?”喂养区的猪马牛羊闻声齐叫。
人群中,一个少年叫道:“还有我的产蛋鸡!外国买回来的。”
另一个少女说:“还有我的那对小狗,外国运回来的。”
二人都是农家子弟模样,并未读书识字。他二人是中央大学农学院动物饲养员石柱儿、莫愁。
石柱儿又说:“还有刚培育出来的良种奶牛。”
莫愁补充道:“那头小的长大了,比它妈妈还肯出奶!”
罗校长正犯难,一眼看见卢作孚,像看到救星似的叫:“卢副部长?”
卢作孚向罗校长肯定地点头。
罗校长对人群说:“农学院的几百头动物能带走的带走!”
石柱儿又问:“校长,人都不好走,肥牛肥羊小鸡小狗怎么才带得走哇?”
罗校长再次望着卢作孚。卢作孚一愣,见众目睽睽都望着自己,他先硬着头皮点了头。
这天夜里,下关码头,民主轮上,电焊火花喷射,卢作孚在火花后凝神望着。坐舱中,乘客座椅被切割,撤去。卧舱中,乘客睡床被切割,撤去。腾出的空间,坐舱中,焊接上了一根根竖着的铁杆。卧舱中,原先的卧铺架上,焊接上了一个个铁笼。宝锭拿着机舱用的大扳手干得正欢。
一声鸡叫,卢作孚站在跳板上,抬眼望去,一江东流水,尽头处,见晨曦。紧接着,一声狗叫。
莫愁牵着一群小狗从卢作孚身边走过,上了船。石柱儿扛着一个大鸡笼,装满了鸡,从卢作孚身边走过,上了船。饲养员们用不同方式——赶着、扛着、捧着珍稀动物上了跳板,卢作孚从跳板上让开,目送人与动物进了船舱。动物体积大的,进了坐舱。体积小的,进了卧舱。或拴在铁杆上,或送进铁笼中……
罗校长来到卢作孚身后,对卢作孚满意地点头道:“你的民主轮,这回成了名副其实的诺亚方舟。我刚给重庆学界的朋友写了信,我说,我与朋友卢作孚,现在不敢说把首都的所有文化精英都送回后方了,便至少可以保证,中央大学能送回的优良物种都装上了民主轮!”
民主轮向上游驶去。
岸上,还剩下体积太大的奶牛和一条船实在没装下的动物。卢作孚看到牛胸前铭牌便问:“NW?”
罗家伦解释道:“英文缩写——新品种奶牛。”
石柱儿与莫愁可怜巴巴望着罗校长与卢作孚。
罗校长一狠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