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看到卢作孚了?”见升旗一直举着望远镜,像个从来没使用过这玩意儿的新兵看个没完,于是田仲冷嘲道。
升旗顾自望着对岸不语。
“8点了,老师一定想听到卢作孚的撤退计划的。老师放心,回头我命闲子把全部内容给您发过来。”
“卢作孚的计划,我听到了。卢作孚本人,我也看到了。”
“是么?”田仲更意外了,隔一条大江,即使是高倍数的军用望远镜,要真正“看到”某一个人,也很困难,更何况“听到”!
升旗不答,头也不回,只把望远镜递给背后的田仲。田仲一望,嘀咕道:“明白了。”
望远镜中,12码头,先前船舶运输指挥部的枪兵们都无法制止的混乱,转眼间竟被井井有条的秩序取代。人们从荒滩到囤船的一长排小桌前,排起长队。田仲明白升旗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了——升旗是从迅速恢复的秩序中,“看到”了卢作孚,“听到”了卢作孚正在宣布的撤退计划。
“卢作孚正在宣布的,不是一个有限的撤退计划。”升旗道。
“难道他宣布的,是一个无限的撤退计划?”田仲问。
“没有任何撤退计划是无限的。”
“那他宣布的是……”
“一个极限的撤退计划。”升旗答。
“极限?”
“极限——意思就是:卢作孚将不遗余力,在对岸荒滩上,拼死一搏。”升旗道,“是条真汉子,真武士。”
“老师把他看作一个英雄,他真会成功么?”
“成功?”升旗见问,连眼皮都不屑抬起,“英雄与成功的关系只有一半。”
“另一半?”
“失败。”升旗说,“英雄的全部定义,二字足矣。”
“哪二字?”
“想想吧。想通了,田中君也就成了真英雄。”
田仲懒得顺着升旗的思路往下想,只问:“他敢?”多年来,田仲已经形成习惯,只要是老师对卢作孚的判断,便无条件相信,因为老师的判断从来没失误过。可是,就在先前,老师对卢作孚的判断——意义最重大的一次判断——发生了根本性的失误,所以,此时田仲也敢对老师的判断公开提出质疑了。
“他若不敢,此时对岸这些人,就不会这样快恢复秩序,规规矩矩听他的。”
田仲明白过来,原来老师的判断,竟基于如此简明的推理。如此简明的推理,田仲竟找不到理由推翻。田仲发现,与对岸由混乱恢复秩序同步,老师也迅速地由先前的震惊、亢奋恢复了素有的冷静。不过,田仲已不再迷信老师的判断力,他用更简明的思路想着:此时,只有一样东西能够克制卢作孚,让12码头的秩序重新恢复为混乱——距宜昌最近的日本航空兵W基地。站在老师身后,田仲再次将视线转向下游峡口——哪怕是试探性轰炸,W也不该蜻蜓点水似的只派三架飞机,只轰炸一波。
宜昌大撤退第一天,日机的第二波轰炸是上午8点27分开始的。
宣布撤退计划,卢作孚没费多少时间。接着,民字号船队打头的民主轮已经靠上他所在的囤船。宝锭按老习惯从机舱中冒出头来,冲囤船上的卢作孚挥手。卢作孚此时却不能像从前那样与他多话。
“难童走第一船,没说的!第二船,该谁上?”人群纷纷涌向卢作孚。
卢作孚说:“按原计划执行!”
李果果大声宣布:“第二船,汉阳兵工厂!”
汉阳兵工厂待运者兴高采烈,向卢作孚表示感谢。另有人抗议。
“战时急需,当然兵工。”卢作孚公事公办地说完,他转对身边的人说:“我们眼下要做的,还不是大规模抢运,是抢救。”他不无担忧地望着下游天空,“谁也不知道鬼子飞机几时再来!”
卢作孚指挥厂家与民生公司船岸人员装船。
一台写着“汉阳兵工”的机械被装上民主轮前甲板,机械上,甚至还有因撤退紧张来不及卸下的刚打造成的炮用无缝钢管。卢作孚凑近钢管一端,望着钢管内螺旋形的内膛线,他知道它的重要用场。此时,“嗡嗡”的引擎声从无缝钢管那头钻入,直灌卢作孚的耳门。卢作孚望见钢管另一端出口所见的圆形天空,阳光晃耀下,出现三架日本轰炸机,向他俯冲而来,机枪喷火。
卢作孚离开钢管,一串机枪子弹溅起火花,从钢管远端射过近端,溅落在卢作孚脚下。
此时荒滩上民众已经四散,秦虎岗率领的那队汉子毕竟训练有素,就地卧倒于囤船船体下。
卢作孚追踪望去,轰炸机就近向着正朝码头驶来的八大船帮船阵中打头的楚帮船队冲去。当先一条木船上,已能看清醉眼。醉眼尚未察觉危机临头,一边领唱川江号子,一边举着酒坛向卢作孚邀醉。卢作孚大叫着指着天空向醉眼报警。川江号子与炸弹轰鸣共响,压倒了他的声音。
醉眼抱着酒坛,扑向船舵,从舵工手头猛地将舵手一扳,船头避开炸弹。可是,炸弹溅起的水柱,将船几乎浪翻,醉眼酒坛落水,醉眼摇头道:“可惜卢朋友送我一坛老酒!”又抬头冲卢作孚说:“卢老板,炸完,你我要都在,你须还我一坛老酒!”
楚帮船工们眼见醉眼无畏,便都恢复镇静。八大船帮不少船只被炸毁,但仍保持队形全速驶向宜昌码头。
卢作孚周围,不时有人被炸死。那根无缝钢管炮筒被炸飞,咣当撞响着,在船上,锚上蹦跳翻滚着,落下水去……耀眼的光柱从囤船旁一个被炸半倒的起重机上一闪,直射空中轰炸机。光柱猛一转向,晃得卢作孚眼前发白。一转眼,轰炸机立即向这囤船俯冲而来。卢作孚明白,光柱是怎么回事。还不容他有所反应,听得有人低吼:“地面日本间谍,向空中指示目标!”话音未落,船影下,一队汉子斜刺里如箭一般冲出,卢作孚刚认出为首者正是秦队长,秦队长已经抽出短枪,手一挥,汉子们分从两侧,包围了起重机。起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