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随着何北衡目光再望卢作孚办公室,窗前,卢作孚身影,已提笔开始写什么,“刚转一圈回来,米市买卖趋于全面稳定,此时,他忙着写什么?”
何北衡答:“我猜正是米市稳定了,他才忙着写信。”
何平从何北衡的口气中已经猜到卢作孚此时是在给谁写信:“你是说,他是写给……”
何北衡接道:“蒋公。”
卢作孚提笔先写下抬头一行字:蒋中正委员长……
他停下笔,望着窗外夜雨,思考片刻,写了个快,一气呵成,当中再无停顿:“……所需购粮包括军粮、民粮……在四川一省,政府即需购储2300万市石,所需资金高达5亿法币,另堆储场房、管理机构和加工调制人员均甚为庞大,须运用最大的政治及经济力量。在今日中国现实环境下,按照委员长指示的办法,几乎无法办理,偶一不慎,前方军糈及后方民食,均有发生恐慌可能。”写完,落款:“卢作孚9月30日”。
此信以《卢作孚上蒋中正9月30日代电》为文件名,现存于台北“国史馆”《蒋中正总统档案——特交档案》内。
大半个世纪过去,简笙簧先生述此事:“此时卢作孚局长,始于9月30日,对蒋中正所提示,由政府公价购粮,实行粮食专卖及计口授粮的强制平抑粮价办法,提出其执行困难的理由。”
卢作孚写罢,推开窗,秋风细雨,飘飘入内,他正感到通体清爽,突然胸中一阵躁热,剧烈咳嗽。
文静急步走入。卢作孚急忙恢复常态,不令发现。
文静捧读急件:“国防军事委员会急令,火速征购军粮600万担!”
卢作孚愣望着窗外,问出一句:“这雨,哪天起下的?”
文静有些莫名地问:“卢局长,雨怎么啦?”
卢作孚咕哝着:“稻米。”
这一年的秋雨下绵了。
这天早上,卢作孚要出门,下乡去查看稻田,蒙淑仪想给他准备几件干净的换洗衣服,到阳台上晾衣竿下伸手一摸,摇头道:“天!这个天都是湿的,哪里还晾得干衣服嘛?”
这天下午,走进稻田,望着因连日阴雨而大片大片倒下的谷穗,卢作孚、何平、何北衡与粮食局众人,每问一个农民,得到的回答都是望天摇头。
就连合川举人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天,他伞也不打,倒是没忘了提壶酒,独自走进阴雨中嘉陵江边的梯田,向天一叹:“中国自古以农立国,以粮为本,却从未有过粮食局长。是何原因?靠天吃饭。老天爷才是中国的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魁先娃欲为全国将士、百姓讨一口饭吃,担当第一任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正稻米归仓时节,偏偏阴雨连绵,天,你是要助纣为虐,亡我中华?还是要将大任于魁先娃,故意让他历尽大劫大难?”
关于这一年四川粮食收成,不同的人,各说不一。
“由于今年三四月播种成长时,干旱不雨,九十月稻穗成熟收割时又阴雨不停,导致产量严重歉收,其数量,恐不及1939年的50%。”对重点产粮区作实地调查,并详细咨询全川14个粮食管理区新任命的督察长后,卢作孚在全国粮食管理局会议上报告,并于当日向新闻界透露,向公众公布。
“1940年四川粮食歉收,与1939年相比,起码锐减50%。”美国人同时调查到这一事实。这天,美国罗斯福总统代表居里在国民政府的外交会见中向蒋总统说。
“此项计算必有错误,以1940年粮食产量与1939年相比,85%比例或尚相近。”蒋总统当场反驳。
“因而米粮歉收不足的消息充斥于市场中,顿成米价高涨的严重压力,且此时我们又奉命开始进行约600万市石的大量军粮的征购,使已遏止上涨的米价又开始狂涨。”卢作孚如是说。
1940年10月1日的《成都中央日报》第四版报道米价:成都米价竟狂涨至每市石200元以上。此后,米店老板们忙得不亦乐乎干着同一件事,换米价牌。
“我们必须尽快……”10月6日,卢作孚召开紧急会议,刚开讲,文静入场,送上一份急件。
卢作孚一看,正是他写给蒋介石手令的那份答复信件,上面有蒋中正亲笔朱批:“粮食管理局现在的作为乃敷衍从事,可虑!务望照粮食统制方针切实筹办。蒋中正。10月6日。”
卢作孚用手头文件掩住这份批示,强令自己镇静下来,抬头,对同仁说完前面的话:“我们必须尽快拿出自己的对策!”
1940年12月21日,成都机场停机坪,一架飞机降落。螺旋桨停止转动,旅客们纷纷站起,准备下机。前排旅客座中,卢作孚还坐着,埋头看一份地图。客舱内最后一排座位上,另有二人与卢作孚一样坐着一动不动。是一个军官与一个卫兵,皆军容严整,不苟言笑。军官手头提着个铁制的便携公文箱,箱上有铁链,锁在军官手腕上。
机舱门拉开,突然灌入的狂风将卢作孚膝上的地图吹掉,他本来正拿着笔在地图上画着,忙起身去拾,拾起的图是他出任局长后新绘制的四川省粮食调查管理采购运输销售专用图。
阴雨随风扑面而来,呛得卢作孚剧烈咳嗽,刚拾起图,笔又落地。此时,那个军官已经率士兵从卢作孚身边走过,下了飞机,上了直接驶到停机坪的一辆军用摩托。
卢作孚出了机场,上了一辆轿车。轿车驶过省城郊外的田亩。透过前窗不断划动的雨刮,卢作孚忧心忡忡望着阴雨中大片倒伏的稻谷。轿车来到当年的督府衙门,停在两个石狮子跟前,卢作孚下车,望着石狮子,似故人重逢,石狮子依旧像当年那样冲他瞪圆了眼睛,卢作孚嘀咕了一声:“这才叫大眼瞪小眼。”这天为应付再次狂涨的粮价,他紧急由重庆飞成都,要与新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张群商讨四川省第二期粮食管理办法。他抬脚跨上石阶,此时,省政府内,总统特别信使与卫兵匆匆赶出,显然已经完成送信使命,卢作孚默默避让一边。二人与自己错肩而过时,卢作孚认出,正是百日前将蒋中正手令送到自己手头的总统特别信使。
“粮市有粮市自在的规则。越是粮价狂涨,越不可强力统制!”一进省长办公室,卢作孚便开门见山。
“嗨,蒋公委任兄弟我当这川省省长,不知惹了川康派系多少朋友的不满!”张群想先把粮食的主题岔开。卢作孚却直直地望着张群。张群知道卢作孚性情,若对外人,他会拘礼,可是对共事的朋友,他一向直来直去。张群点头道:“依作孚兄之计……”
“可沿用原来四川粮食运销办法,以全省六大消费市场为中心……”卢作孚将手头备好的图表摊开在张群宽大的办公桌上,张群赶紧将墨水瓶挪开放到地上。他还要挪开些桌面上的东西,可是,卢作孚已经指着地图讲开了,全不顾地图被原先放在桌面上的什么东西顶得此起彼伏,张群嘀咕一声:“丘陵地带。”
卢作孚笑道:“岳军兄治下的川省本多丘陵地带。”
张群见地图被红笔画成六个区,又各自标明数据,井井有条,乍看,有点像几何数学类的图表,便戏说:“几何?”
“在价的方面,以来源地米价为基础,加运费及合理利润,而确定需要之米价。”卢作孚指图,讲得兴起,“长江黄河,发源于雪山。大米,可是发源于农村。故详细确定农村米粮之生产成本及合理利润以计算米价,至关重要,均需我等深入各保甲密切调查、估算。总之,这一方案的根本,系恢复自来的川省粮食状况。全按产粮地自来情形与粮食市场自然规则为依据,而以人为调济补救之。”
张群松开中山服的风纪扣,当着卢作孚这样的朋友,犯不着过于正经,他感慨地说:“这锁喉结,眼看要被作孚兄打开了。”刚说完这话,他望一眼卢作孚地图被桌面上什么东西顶得鼓起一个砣之处,一丝苦笑泛起,“可是……”
卢作孚正信心十足地讲着,一个顿挫忽然意识到什么:“可是岳军刚才说——可是?”
张群慢慢卷起卢作孚刚摊开的地图。
“观岳军卷地图,倒叫作孚想起一个人。”卢作孚见张群卷得如此慎重,笑道。
“作孚想起哪一人?”张群警醒地问。
“荆轲。他献图秦王,图穷匕首见。”
“作孚此图,倒真是刺向暴日大轰炸的一柄匕首。”张群卷完图,还给卢作孚,眼睛却盯着原先被地图压在下面的那封撕开封口的急件。
“蒋公?”卢作孚认得这样的急件。
张群拿起蒋介石手令,递给卢作孚说:“蒋公特别信使前脚走,你后脚到。总统手令:严厉命令川省、社会部、全国粮食管理局……”
卢作孚读出手令:“所有商店行号及各个私人,如囤有各种粮食及日用重要物品者,统限于1941年1月26日(即旧历除夕)以前尽量出售,供给市场,以应人民需要,违令者即作囤积居奇论罪,粮物没收充公,并照军法严惩,决不宽贷。”卢作孚抬头,望着张群,“你我面对的是农人,是商人,不是军人!你我管理的是乡场,是米粮市场,不是战场!这哪是管理粮食?分明是杀鸡取蛋!只取得一个,再无第二个!我若照此办理,实在太好办!凭此手令,点齐一彪军,到乡下去,将大地主大乡绅家粮仓抄它个颗粒不剩!到城头去,将米店抄它个底朝天,我这个全国粮食局长,军粮提前完成,民粮提前完成,大功告成!”
卢作孚对着手令,似对张群陈述,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