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也有一丝不忍,又道:“你不对我说,不代表宫中的其他人不会说。这个宫里,从来都少不了流言蜚语,你明白那种被人指指点点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感受吗?”
我轻轻一晒,怅然道:“我明白吗?只怕这个宫里,没有人比我更明白。”
他惶恐地跪下,道:“母亲,对不起,孩儿……”
是我错了吗?我战战兢兢地瞒了二十年,就是怕有一天东窗事发,祸起萧墙。
可是结果呢?
我微微摇头,叹道:“也许,是我错了。早知今日,就该把过去种种都告诉你,兴许,能免了如今骨肉相残之祸。”
他仰头望着我,目光恳切,道:“请母亲告诉孩儿!”
我望着他,心底却是无尽的悲凉,曼声道:“好,好,好。早都该说了。只是,该从哪里说起呢……”
一阵冒失而乖张的风掀开了紧扣的窗棂,一室的灯火都随之整齐的摇曳,一个人的一生就在这一明一灭之间了。多少年前,我也曾为别人发过此番感慨,如今,却是要为自己。
一声清脆的鸟鸣骤然响起,香儿惊呼道:”娘娘,鸟儿飞走了!“
那是高丽进贡的玲珑鸟,锁在宫室中的鸟。
元璋,你能锁住自由,锁住江山,锁住一个女人的一生,但你不知道吧?有些东西,你是永远也锁不住的。
年华,锁不住的是似水的年华。
苍山上的姑娘呀,你为谁染了白霜?沧海已化作良田,街坊又做了汪洋。你要飞向何方?
我轻笑一声,转头望着窗外纷扬的雪。
那一年的歌声仿佛还悬在耳畔,可那曾经自由明媚的山河,都已变作了如今的宫阙万间。
我不禁泫然泪下,真好的雪啊,就像初见的那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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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风之卷:往事如风 (一)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无雨亦无晴(上)
(一)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无雨亦无晴。
大雪连天,狂风似剑。天地间犹如一个宏大而苍白的祭台,以风雪为刃,向苍生万物而祭。
“天垂雨露缀真经。上下无分同世听。
圣德祥云光普照。母心奥旨唤人醒。
忆宋代。建隆时。兴国兆。可先知。祯祥现。
见蓍龟。圣人出。亦可知。现麟瑞。生孔子。
……
天上圣母太元君,能解三灾厄 ,三灾厄难尽消除,消灾延寿保康宁。
天上圣母太元君,能解四煞厄 ,四煞厄难尽消除,消灾延寿保康宁。
天上圣母太元君,能解五行厄 ,五行厄难尽消除,消灾延寿保康宁。”⑴
万里荒原上,一行身着同样的衣饰的人稳步前进,远远望去,犹如漂浮在白玉上的一条缎带,所行之处必有轻伶的诵吟萦绕辗转。
这徜徉于万里苍茫的诵吟声,便是如今人人耳熟能详的白莲教⑵的《玄娘圣母经》⑶。而今日,则是接引新圣母前往邢台县净土寺焚香接钵的日子。
队伍的最前方是四名接引女使,分立两排,着白衣。接引女使后,是两名身着孔雀翎琉璃石彩衣的老者——左、右大光明法王,他们手握黄铜法杖,口中低声唱着经文,目光如炬,法相庄严。再然后,便是我,白莲教的新圣母。
此刻,我头拢高鬟,披着如雪般素白的法衣,手捏莲心诀,端坐于白纱帐内,由四名净世童子高抬于皑皑苍穹之中,身后是清一色的青衣教众,他们躬身诵祷,无不虔诚,仿若我是高坐于天上的神女,在雪色连绵之际落入凡间。
白雪纷飞,犹若蛰伏于凡间的最睿智的精灵,它们跳跃着飞入我的帘帐,印入我额前的一点嫣红,似乎要揭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秘密。我用手拂去朱砂上的那一点晶莹,在心中轻叹:倘若我真是神,你们这般虔诚地信仰的神呵,此刻又怎会如此惴惴不安?
不是我忧思过重,而是此事的确蹊跷的很。
白莲教曾于全国盛行一时,后一度因反元言论而为大元皇帝所忌。然而,毕竟白莲教布众甚广,教中势力盘根错节,官府虽有所忌惮,却也只是防范,未曾颁布禁令。父亲年轻时曾屡次召集教众宣扬教义,惹怒了元惠宗,是故被举家流放至这冀南蛮荒之地。许多教中据点更因此被朝廷打压,元气大伤。
这几年来,父亲养精蓄锐,不欲与官府发生纠纷,而白莲教活动也多转为地下。韬光养晦,只怕是行至山穷水尽之处最好的办法。如今这个时候,大肆宣扬儿时相士对我的批言,又纠集教众推举我为新圣母,无非是将白莲教再度推到风口浪尖上,而这个结果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刘福通伯父而言都是极不乐见的。
到底是谁,在一夜之间将韩家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泄露出去?那人究竟还知道多少?
我是无从揣测的。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整件事犹如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棋至此时方揭开迷雾之一角,而我,不过是这盘棋中一枚小小的棋子,甚至是谁在掌控全局都不得而知。
女人,在乱世中,终究不过是一浮任人推搡的飘萍。
白雪飘零着眼前轻柔的纱宇,我伸出手,轻轻迎接帐外冰冷的飞落,想让那冰冷的雪一点一点的清晰我混浊的记忆,这圣洁纯白的雪呵,又怎能掩盖人世的种种黑暗与沧桑?
我出生于赵州栾城,北国旧忆,蹉跎如梦。
秀娘曾说,每一个孩子出生时就会有一颗流星划过黯然的夜空,那炫目的光彩寄寓着父母的恩爱与喜悦。只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我的出生却并不令人欣喜。
在蒙古人的统治下,汉民的生活日益艰辛,饶是我的父亲,在信众甚广的白莲教中享誉颇隆的韩山童,于各方压力之下,也希望能有一男丁承欢膝下,为家族教士分忧担力。在这种情形下,我母亲的怀孕,犹如冬日的骄阳般融化了族人眼中封存多年的寒冰。
我出生于清寒的冬日,像如今这般清寒的冬日。听秀娘说,那天夜里下着大雪,那是那一年立冬后的第一场雪,格外凄迷静美。
虽说瑞雪兆丰年,可那晚的雪却并非什么好兆头,雨雪主阴,这意味这满族人殷殷期待的将是一个无用的女孩。我的出生并没有为这寒冷的冬色添上一缕暖阳,反而让自那之后的每个夜晚都披上厚重而苍白的丧衣。
“不错,正是丧衣。”我依然记得秀娘对我讲到这里时,那极力思索的表情,“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那些夜晚。”她后来这么解释道。我懂得,因为我的生日,便是我母亲的忌日。
那夜的雪飘逸而悠扬,迟迟不肯褪去,而产房里婴儿的啼声也姗姗未来。唯有母亲声嘶力竭地呼喊无力地回荡在整个韩府,那声音似母兽的利爪,撕裂黑夜的锦缎,似要撵走这死亡般苍白的雪色,来护住她腹中幼小的孩儿。
父亲焦急地在门口踱来踱去,明明是寒冷的冬夜,他的额头却沁满了汗珠,他的手紧紧攥握成拳,时不时地向屋里张望,眼神里满是不安和愧疚。灯火愈是通明,便愈是显得其中人影幢幢,匆忙交错的人影在被寒风摇曳的烛光中犹如鬼魅般跳动在父亲脆弱的神经里。
沉寂已久的产房中忽而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父亲周身一震,一拳打在门梁上,低呼道:“婉媜!”众人皆吓的大气不敢出,夜里的气氛紧张得像张满的弓弦,唯有一阵风悄无声息地鼓入父亲刚刚挥下的宽大衣袖里,低低呜咽一声,仿佛是所有宣泄的唯一出口。
他似是再也忍不住,伸手推门欲长驱而入。众人皆惊住,要知道产房最是不详,父亲身为一家之主是万万不能进的,但谁也不敢上前去阻拦。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白玉般的手盈盈拉着他的衣襟,白雪柔柔地扑上去,乍看下去晃得人的心神飘忽。
“谁敢拦我!”父亲难掩心中不耐之色,转身扬手,眼看一掌便要掴下,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山童,产房不详,你不可以进。”一个柔婉而坚定的声音犹如一朵幽兰绽放在凄寒不祥的黑夜,这声音中蕴含的恰到好处的力量生生止住了父亲掌中的雷霆之势。
父亲看清了来人,仿佛被人抽去了心魂,脸上暴起的青筋也渐渐舒缓,猩红的眼中透出无法掩饰的疲惫之态,他喃喃道:“怎么是你,今天雪这样大,我嘱咐过你不必来的。”
“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来人是如姨,我母亲的同胞亲妹妹,杨婉如。她娇柔的面庞此刻苍白的不见人色,一双含雾星眸里似有无尽的忧思,“姐姐怎样了?”
“入夜便请了婆子来,到现在还……”父亲心痛不已地说;“我是婉媜的丈夫,怎能让她一个人在里面受苦。瞧着雪又大了,你的身子……还是快回去吧。”
天风卷来更密集的雪,窸窸窣窣地似要渗入世间的每个角落,那样的无孔不入压抑着每个人的神经,连如姨也禁不住微微战栗,她强自镇定心神,道:“不,我不走。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我,我也……”她说着以手掩面,眸子里闪动着晶莹而湿润的光华。
父亲闻言有一瞬的恍惚,随即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错不怪你。都怪我,一时糊涂。”如姨娇躯微震,并不言语,只低头嘤嘤的哭。
寒风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