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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他何意,茫然地对上他的眸子,道:“自是刘邦和曹操。”
他又道:“你可知楚霸王何等威风,为何被市井出身的刘邦迫得个乌江自刎的惨烈下场?刘备孙权亦不是善与之辈,又为何悉数败在曹操手中?”
我回道:“从来胜负之事,自有天时地利人和。”
他轻点了下我的额头,道:“你说对了一半。天时地利不过是辅因,人和才是正主。楚霸王虽一世英雄,却碍于英雄的名头,做起事来难免束手束脚,看似洒脱,实则憋屈的很。而刘邦则不同,他本就自贬身份,人人皆知他本是个无赖小民,所以无论怎样都无可厚非。我看项羽之所以会败,也是败在‘英雄’二字上。三国时,虽有刘备知人善用,孙权雄姿英发,但曹操一句‘宁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便已注定成败之数。”
“此言差矣,”我摇头道,“英雄,不当以成败论。”
他笑道:“瞧你的样子,倒像是被夫子教成了迂腐不堪的老学究。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一世英雄又如何,输了便是输了。只有赢的那个人,才能获得他想要的一切,才能过上真正自在的生活。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礼教之内,万事莫为。一世为人,为何总要被礼教所压迫。你是为你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世俗教义而活。让礼教条规为你所用,才是上上之人。”
我叹道:“我知道你在讽刺我,却偏偏拿出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又有谁愿意为世俗所牵绊,为名利所驱使?只是,太多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倘若有能力去改变它,自然最好。若没有能力,就只能屈服忍受。毕竟你我,都不是那上上之人。”
他闻言脸色骤变,傲然之色盈于眼眶,一字一句道:“我今日在此发誓,为你,今生今世必成为世间第一等人,若违此誓,愿乱箭穿心而死!”
我不料他如此激动,被唬了一跳,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后怕,醉意登时已醒了七八分,慌忙捂住他的嘴,道:“何必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这种事如何能拿来起誓。”
天下第一等人,只怕不是人事可为,他何必发此重誓!
“无妨,”他摆手道:“男儿立于世,死并无足嗟叹,有存世之志才算没有枉活。”
他是如此胸怀大志之人,我心中不免宽慰,又学着他的样子豪饮几口,赞道:“谢风,果然不是寻常人。”
说罢我酒劲上头,如坠雾里,他及时扶着我,迟疑道:“我其实不叫谢风。我,我姓陈……”
我打断他,叫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你知道?你如何知道?”他一惊,神色警醒地问。
“你如此精明,又怎会告诉我真姓名?不过,你也无须告诉我,”我学着他素日的神气,道:“名字不过是个代称,世俗之物,管他作甚。你是你,我是我,这样不就够了?”
他听我如此说,神色一松,又道:“我原居湖北,世代以渔业为生计。说我姓谢也算不得骗你,我家原本姓谢,因我爹入赘陈门,故改姓陈。”
听他说这些,我恍然想起一事,遂问道:“那你母亲?”
他目露凶色道:“我爹终日郁郁不得志,一直对入赘一事耿耿于怀。我娘家道中落后,日日对我娘和我大打出手,我也就罢了,我娘竟生生被他打断了一双腿。我恨极了他,早起了杀心,但娘爱爹至深,我不忍她伤心,所以未曾动手,总有一日……”
“你怎能对你爹起歹心?”我惊道,遂即记起他身上密密麻麻的鞭痕,恍有所悟,又叹道,“这些年也苦了你。”
他冷哼一声,道:“他向来嫌我不中用,所以从十三岁起,我就独自在外闯荡,这期间九死一生的事情不知做过多少。总有一日我要功成名就的回去,到时再跟他算账。不瞒你说,我曾经还做过县吏呢。”
我诧异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真看不出来!那你怎么又不做了?”
他无所谓道:“任谁都看得出蒙古人气数将尽,我只得自寻出路。与其将来做鞑子的挡箭牌,不如来日揭竿而起,驱除鞑虏,复我汉邦。”
我心念微动,脑中一热,便欲与他絮絮长谈,只是酒喝的太多,话也说不清楚,眼前更是模糊一片。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是片刻工夫,我隐约看到他一双重瞳愈发明亮,便指着他道:“你不老实,你根本没醉!”
他像是在笑,嘴里说着:“那我再自罚三大碗。”
我开心极了,拍手叫道:“好!好!好!”
他轻柔地抚摸着我的青丝,似是叹惋:“你还是个孩子。”
我浑噩地望着前方,一阵晕眩,他的音容也越发朦胧飘渺,仿佛天边一缕烟雾,转瞬便被风吹散。
注:⑴出自《绮怀》后四句。
第一卷,风之卷:往事如风 (八)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下)
梦里,是漫山遍野的蒲公英,天风摇曳,日华流离。
一朵朵因风而舞的纯白,犹如情人的手,温柔地触摸我的青丝和肌肤。
我正因这宁静的美而欣喜不已,却见前方一个狐狸般狡黠而孤独的黑色身影正在踽踽独行,他一边走,一边高声唱着《有狐》。
我的心莫名的揪起来,跑向前拉住他的手,柔声道:“你还有我。”
他蓦地抬起头,却是一张陌生而冰冷的脸。
我惊地连退三步,叫道:“你是谁?”
那人狠狠地瞪着我,道:“我是刘玢。”
此声一出,我犹如坠入清寒刺骨的冰窟,惊愕地转过身,茫然的喊道:“那谢风呢?谢风在哪?谁是谢风?”
慌乱之中,有人牢牢握住我的手,道:“别怕,我在这。”
我登时睁开眼,一张清俊的面容映入眸中。日光逆在他背后,让我有一瞬的恍惚。
“你是谁?”
“我,”他略微踟蹰,道:“你就叫我阿谅吧。”
阿亮,不是谢风!西风呼啸而来,冰冷的触觉刺痛了我酸软的身体,刺痛了我的神经,我遂即清醒过来,对,他昨日说过,他本姓陈,谢风只是个假名。
再看屋里,酒坛子歪歪扭扭地倒了一地,我和他竟都躺在地上。我推开他的手,豁然起身。
他警觉的跟着站起来,道:“你要走?”
我背对着他,神色凄惘,望着桌子上的一支玉箫,道:“你的箫很好。”
他放松下来,问道:“箫声难道不好?”
我拿起箫,转身道:“自然也好。教我吹一首可好?”
他接过箫,旋身窗边,无尽萧索之音悠悠从唇下漫出。
他吹的正是《有狐》,窗外苍白的日光衬得他更孤独,更寂寞,也更悲伤。
一曲终了,我心恻恻,良久不言,辗转笑道:“珠玉在前,我这个劣徒可要献丑了。”
他微笑着把箫递给我,我轻启朱唇,五味翻转,凄迷的箫音随风而轻扬。我忍住泪水不去看他,是该了断的时候了。
箫声愈发哀婉曲折,黯然xiaohun,最终被曦光浅作三分,分分寸寸皆断人肠。
他从身后揽着我的腰,柔声道:“别哭。为什么要哭?”
我一声抽噎,此曲戛然而终。
他故作轻松,笑道:“还说自己是劣徒,原来你一直深藏不露。想来是要看我的笑话,真是狡猾!”
我破涕为笑,转身啐了他一口,心中却更是黯然,终是默默道:“我要走了。”
他神色一黯,道:“你要走了?”
我点点头,略整了下仪容。
他犹豫再三,终是说出口:“我能不能去找你?”
我看着他,正色道:“不能!”
“不能?”他眼中有痛色,转而厉声道:“好,你走吧!我绝不会再找你!”
我已走到门口,听到他这一句,不由暗自摇头,他真是把尊严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我又何尝不是?
可我已经坠入这丝丝情网,周身被束,再也难以抽身了。
试问世间,又有哪个女子不想与心爱之人厮守到老,哪怕只是一个痴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