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白布缠好,替他穿上军装。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眼神却有些飘忽,我还以为他又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他却忽然叹道:“阿棠现在的样子,岂不正如我的妻子一般?”
我蓦然脸色烧红,轻声嗔道:“你的奴婢还差不多!”
他用手掌的边缘轻轻滑过我的脸颊,笑意吟吟地望着我,我垂首躲避着他的目光。
帐外,练兵的号角声已然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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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涧山阙,峰连穹宇,地远八极。
午后,两万由徐达、汤和等精选而出的铁甲兵士昂首挺立在耀眼的阳光下。
朱元璋和一干主将顶着似火的骄阳站在高台上,神情肃然地望着沙场上密密麻麻的兵卒。
夏季的日头毒,连风都是焦灼的,腻在人心里,总是无端端地撩拨起烦躁的冲动。我抬眼望着令人绝望的太阳,又望了望面前那些虽汗流浃背却依然岿然不动的兵士们,几度想开口问朱元璋,却顾及他昨夜的教训而没敢启齿。
其实,说起来朱元璋也一直随军站着,他身负箭伤,却依然毫无异色,岂不是比眼下的这些兵士更辛苦?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终于有人忍不住在暴晒中晕倒,朱元璋眉头跳动,微一扬手,立马有两个侍从抬着那人下去。
朱元璋终于步上前方,缓缓开口:“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们暴晒于烈日下吗?”
台下的众人纷纷怯怯私语起来,却没有一人开口回答。
“忍受!您要让我们学会忍受!”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士兵突然抬起手臂叫喊道。
朱元璋目含笑意,饶有兴趣的问道:“为什么要忍受?”
那人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因为我们是战士!”
朱元璋进一步问道:“那你告诉我,何为战士?”
那个士兵一时语塞,却苦着脸答不出来。
朱元璋又面向众人,大声喝问道:“谁能告诉我,何为战士?”
一时间,场下鸦雀无声。
在这样一个动乱年代,人人都身不由己,参军打仗大都是走投无路、迫于无奈之举,谁又为会悉心考究战士是什么?只要跟着军队,有粮吃,有暖炕,幸运的话升职多领些军饷,已经算是一种奢侈了吧?
半晌后,朱元璋的目中闪着灼灼精光,环扫着眼前的众人,慨声道:“我们的家园上盖满了蒙古人的华屋美宅,我们的果腹之食喂饱了蒙古人的驽马牲畜,我们的女人哀嚎在蒙古人的营帐之中,而我们的心呢?我们的心又在哪!我不管你们过去为谁效力,从这一刻起,我要你们记住,你们首先是一个汉人,其次是一个战士!作为一个汉人,你要拥有自己的心,有心才算活着的人,而不是趴下的狗!那么何谓战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乃战士之本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乃战士之胸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乃战士之胆魄;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乃战士之情怀;能百能千而不厌不倦;乃战士之追求!这就是战士,你们懂吗?”
“懂!”
慷慨激昂地话语犹如瀚海巨澜般波涌在整座横涧山上,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精神振奋。场下,原本蝼蚁般麻木渺小的众人仿佛瞬间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一双双眼眸中闪着渴望的光芒,一张张面庞上涨满激情的红润。
朱元璋遥指着南方,大声喊道:“明天,我就要带领你们南下滁州,从元贼手中夺回属于我们的土壤,你们,有没有信心?”
“有!”雷鸣般的喊声整齐划一地响在偌大的山谷里,甚至激荡起层层烟尘。
“拿出咱们汉人的决心来!拿出咱们战士的胆魄来!”朱元璋不依不饶道。
“有!”
“有!”
“有!”
……
战士们受到这样的鼓舞后,情绪士气皆高涨至峰顶,一声声惊天动地的接近咆哮的“有”字响彻云霄,也响彻在每个人的心底。
第一次,我听到了一个民族崛起的声音,那样悦耳、动听,令人心甘情愿地,为之生,为之死!
那是顽强不屈的中华民族,崛起的声音!
第五卷,火之卷:凤舞九天 (六)魑魅歌声
傍晚,滁州城北皇甫山。
一路的晴光艳好,顺畅无阻,但行至此山中,忽然迷雾氤氲,混沌不清。
我站在高地上极目望去,依稀还能透过重重雾霭看到滁州城里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眼前的一切倒让我想起当年初次到太鹤山时的情景,明明只有十几里的距离,却千回百转都近不了身,可谓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
朱元璋那英挺的剑眉早已皱成了迷雾中山峦,他环视着山中的一切。
两边是高耸巍峨的崖壁,仿佛是盘古的巨斧劈开的一样,崖壁中间鬼斧神工地隔出一条蜿蜒曲长的大路。只是这条路,该不该走?这座山到处透着古怪,一旦敌人有埋伏,这样一条路无异于死路。
汤和走上前,迟疑道:“元璋,该不该走?”
朱元璋凝眸思忖道:“你之前派去滁州的探子怎么说?”
汤和回答道:“探子说,滁州守将空虚,攻之甚易。不过,滁州官员日前得知咱们南进横涧山的消息,曾向中顺大夫察罕帖木儿求助,但察罕的兵在北方牵制刘福通部众,并没有来。他虽没有派兵来,却派来一个高人前往滁州助阵。”
听到察罕帖木儿的名字,我登时眸子雪亮,不假思索地对朱元璋说:“察罕这个人颇不简单,我爹就在他手下吃过亏。”
朱元璋点头赞同,略带诧异道:“我已经马不停蹄地赶往滁州,按理说滁州城不该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我压低声音道:“你怀疑有内鬼?”
他眸子里异芒涟涟,似在踟蹰眼前这个困境,正欲开口,天空中忽然乌云密布,山间的光明瞬间自天上的云缝被吸走。夏日的燥热感突然消匿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测测的寒凉。
一缕灵诡飘渺的歌声从云深不知处幽幽地传来: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那歌声如泣如诉,哀婉凄凉,就像是一个女子在悲叹自己新作人妇便夫妻分别,各在天一涯。原本哀伤的曲调却因此刻诡异幽暗的场景而变了韵致,犹如来自地狱幽灵的曲调,令人心底发怵。
尤其是,在场的大多是妻离子散,常年在外的军人,听闻这首曲子难免伤心落寞,神情怔忡。
就在此时,黑色的烟雾从山崖的缝隙中蹿向路中间,张开鬼魅般的怀抱,死死拥住山崖间的众人,歌声更凄厉、悲怆,一声声地慑着人的魂魄。
一时间,人生嘈杂,大家都议论纷纷。
朱元璋当机立断道:“徐达,擂鼓,竖旗!命全军肃静,违者军**处,格杀勿论!”
谁知却听不到徐达回应的声音,朱元璋沉静如水的面容也闪过一丝极难见到的慌乱,他回首四顾,并不见徐达身影。
我见状抓住的手,道:“不要慌,这想必是哪位高人布下的阵法,眼下大雾弥漫,徐达就在不远处也不一定。”
他郑重地点头,我却分明从他的手心觉出点点细密的汗,是伤口又裂开了吧。
他遂即跑到先行军前,焦急地从神情痴惘的士兵中夺过鼓槌,亲自擂鼓,顿时间,鼓点如雷声般奏响在迷蒙的山间。
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