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温柔地透过窗纸铺洒进来,黄昏依旧是醉人的黄昏,山风却变成了令人心碎的凄迷。
我轻扶着自己的额头,恍然明白,眼前这人就是韩山彦,也是,像他这样的男人,理当拥有这般令人歆羡的容颜。
他身旁还站着春儿和陈兰息,春儿见我醒来,面露喜色,端起药碗扶起我,柔声道:“公主,喝下这碗药,头就不痛了。”
我怔怔地注视着药碗,不动亦无语,半晌后,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很好,没有咸湿而卑微的泪。我抓起药碗一仰而尽,任那苦涩在唇齿间沉浮。
拭去唇边的药渍,我满意地笑笑,心底却在滴血。
春儿略带担忧地看着我,张开嘴欲言又止,原本到嘴边的话却又噎了回去。
“棠儿,你觉得如何?”有轻柔的女人声音缓缓入耳,好似明月为远山布下的笛声。
我抬眸注视着陈兰息,陈兰息,原来她就是韩山彦的原配夫人,那个苦命的女子。既然韩山彦在此,想必我与陈友谅那段错综复杂的纠葛她也已经有所耳闻了。
“我很好,”我推开春儿相扶的手,攒聚力气自己站起来,转向韩山彦跪下,“伯父,棠儿愧对……”
韩山彦的双手稳健而有力,在我的双腿还未及地的时候,扶住我:“你没有愧对任何人,你有权力为自己的未来做出任何选择。重要的是,你是否对得起自己的心。”
“我的心?”我微愣,遂即自嘲式的笑笑,“有心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只是一步步毫无反击之力地被人推入更深更牢的禁锢。不如没有心,没有心,我才能狠起来,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是吗?”
“棠儿,”韩山彦摇首轻叹,“我治好你的病,并不是为了让你走回原先那条仇恨的老路,而是……”
“无所谓了,”我垂首理理身上的衣衫,再抬头,眸子里已射出雪亮的光芒,“身为帝女,从我生下来的那刻起,就再没有回头之路。”
韩山彦似是受到什么触动,身躯微震,良久,他才道:“你打算去哪?”
我攥住自己的袖口,淡淡道:“当然是留在王府。”
春儿上前扶住我,诧异道:“公主?你真的恢复记忆了吗?”
“当然。”我轻轻一笑,酸涩的滋味在喉头翻滚。
“那为什么还要留在王府,不如跟我回吴国公的军营去吧。”春儿拉着我道。
吴国公,朱元璋,他如果真想让我回去,早就会设法将我带走,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派人卧底在我身边,一步步地让我觉醒呢?
这世上绝没有一个男人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夜夜睡在他人的枕侧。他这么做,只怕大有深意。
男人,这世上可有一个男人是值得托付或信任的吗?
任凭心已冷如寒霜,我依旧微笑着看向春儿,余光却瞥了眼陈兰息:“不回王府去哪呢?别忘了,世子还在王府里。”
“可是……”春儿还想说什么,眼珠子转了转,终是垂下眸子,沉住气什么都没有说。
陈兰息蹙起秀眉,拐着脚走向我:“棠儿,你究竟……”
我看着她纯澈如泉的双眸,将头偏向一侧,目光也有些闪躲,岔开话题道:“伯父,为何不替夫人治好脚伤。”
“这……”韩山彦神色无奈,注视着陈兰息的双眼也有了几丝怜惜和隐痛。
陈兰息可有可无的笑笑,指着窗外的一株慵懒歪斜的瘦梅,淡淡道:“梅的姿态之所以为人津津乐道,正是因其天然意兴之态,一旦有人刻意去扶正它那错乱的枝桠,它便失去原来的味道了。这双足,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我人生之路的一部分。何必去在意它呢?何必对过去耿耿于怀?已经成形的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没有必要刻意去抹去,也没有必要刻意去铭记。此刻的安之若素,才是最值得品味和珍惜的。”
我不是听不出她这番话里的弦外之音,然而安之若素,我又如何能安之若素!
我不动声色的微微一笑:“夫人放心,我会和他好好过日子。”
第七卷,雷之卷:美人江山 (一)命运难逃 下
幽静的院子里,没有一丝风声,菩提树下的人影却更幽静。
我静默地伫立着,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陈兰息与世无争的恬静面容,她是否会怀疑我呢?无论她如何不问世事,总不会不顾念自己的儿子吧?毕竟,这是骨肉相连的亲情,假如我要算计陈友谅,她会不会出言告之呢?
忽然,吹来一阵柔柔的风,院子里的树叶齐齐在风中摇曳,传出“沙沙”的声音,好似夕阳渲染的波涛。
树下,站着一个身穿白袍的高挺男子,光线逆着他的背影斜斜的落在地上,勾勒成优美而苍劲的线条。单看其背影,你绝对想不到,这已经是一个年过五旬的男人了。
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人!
且不论他鹤立鸡群的血统、才华和姿容,只是看他教出的那三个徒弟就足以见其卓尔不凡:一个是当今天下首屈一指的旷世奇才,一个一手奠定了天完王朝最初的基业,另一个则以布衣之身起于蓬蒿、逐鹿半壁江山。
如果不是昔年那场变故,只怕今日剑指天下、黄袍加身的人会是他吧!
然而,古来帝王皆寂寞,谁说荣登宝座就是一种人人都向往的幸福?至少,现在的他,绝不会这么想。
我皱起黛眉,迟疑道:“伯父,你怎会和夫人在一起?”
韩山彦侧过身,淡淡道:“既然来了汉阳,自然要看看她。”
我抬眸注视着他酷似一尘的面容,忽然觉得恍惚:“你……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
韩山彦伸手捏起一片旋落于风中的飘叶,声音也飘了起来:“你问吧。”
我望着他写意的举止,开口道:“兰息,蓝星,她们……”
“兰息,蓝星,这两个名字本来就十分肖像,若是神志不清时念出来,岂非一模一样?”韩山彦笑了,他轻轻松开手指,那枚秋叶便挣脱了他的温存,悠悠地落下。
我心弦颤动,恍然之间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是说……”
韩山彦收起笑容,怅叹道:“当年我高热不退,口中念着兰息的名字,蓝星却错听成自己的名字,以为我心心念念的人是她,所以竟将自己委身于我,就此酿成大错。”
真是造化弄人,原来事情早已一环扣一环,一尘、明禾、陈友谅和我都不都不去品尝那个错误酿造而出的果实。
嗟叹之余,我又问道:“那陈敢先生呢?”
韩山彦眉头深锁,语气也萧索起来:“两年前就过世了,夜夜酗酒,五脏六腑早被蚕食干净了,能活到那个岁数已属奇迹。”
原来陈敢已经作古,怪不得来到汉阳之后都未曾听陈友谅提起过他。想起陈敢和蓝星,我不禁担忧道:“你以后要去哪里呢?那清欢的毒……”
韩山彦洒然一笑,“这些年我遍访名医,博览群书,早已将清欢的毒解去。事实上,毒的是心,而不是蛊。人中了蛊并不可怕,心受了蛊惑,那才可怕。人不能永远选择逃避,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才好。”
我一时沉默无语,原来,他是无法面对,他这样的人,也有无法面对的时候吗?
片刻后,他道:“你是否会怪伯父无情,屡次推你入那无边的苦海?”
“不会,”我轻摇臻首,语气也夹杂了一丝无奈之意,“事实上,每次你都给我机会选择了,不是吗?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怪不了任何人。”
“知道我为什么要提拔朱元璋吗?”他突然道。
我想了想,知道他定然别有一番言论,遂即摇摇头。
他侃侃而谈道:“这两年我研习墨者言论,更为它的‘兼爱’之论所触动。国家之所以动乱,就是因为人人为己,而不能相亲相爱。而人人不能相亲相爱的根本原因,则是因为蒙古人统治下的国家阶级分明,彼此的利益不平等,自然纷乱四起。复国之路,不应只是为了复国,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