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的母亲,她就是被你逼死的呀……我的母亲,你太可怜了,你怎么会让我摊上这样一个父亲……”她说话时已把头完全埋到了摊在桌上的两肘之间,她伤心地抽噎了起来。双肩不住地抖动着。
美人坡(七)(3)
刘湘如
屋子里出现了紧张的沉默……
王政才的家庭关系似乎是一个谜,人们只听说他的妻子沈连翠是个贤淑美丽的女人,王政才曾经很爱这个女人,但他们何时结婚,何时生下这个女儿都不得而知,只有一点同事们有些知道,就是王政才当了菲镇中学的主任后,对家里的感情好象并不很深,他时常住在学校里,以至半年也不回家一次。女儿艳芳读小学时一直住在菲村,中学时才住到菲中。在菲
村那段日子里,沈连翠白天种地晚上回家照料小艳芳,母女间相依为命,女儿对母亲的感情很深,对父亲却不怎样,她甚至忘记自己还有个当中学干部的父亲。
如今,在他与女儿王艳芳面对面的一番深刻交流后,他才感到他与女儿间潜在的矛盾已是不可忽视了。为了他自己,为了他的家庭名誉,他觉得自己应该持起慎重的态度了……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王政才慢慢把脚步挪到女儿跟前,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深情地说:“爸爸的一番苦心你应该理解,我就你这一个女儿,我希望你好哇……”他伏下身在女儿的身边轻声而亲切地说:“我让你留在学校住,就是为了培养你的独立生活能力。”他平和着脸又继续说:“我希望你将来能有出息,有美好前途,你就是我的希望呀……”
一直埋着头的王艳芳停止了抽噎,抬眼喃喃自语:“我想我的亲妈妈……”她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仿佛又回到与母亲朝夕相伴的那些过去的日子。
对女儿如此死心眼的怀旧,王政才几乎无话可说,他已不打算再挑起话头,刺痛女儿的伤疤。他说:“我不再跟你说什么了。你回去自己再认真回想回想爸爸说的这些话吧……”说着他拉开了门,“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自己回去,我不要你送!”女儿仍是犟头倔脑地说。
王政才这次找女儿谈话还有件事没说出来,就是他准备与巫美睛结婚的事。见到女儿这种情绪,他就把准备说的话又咽回到肚里去了,他想,反正这事女儿早迟会知道,待生米煮成熟饭,女儿也就无能为力了。
王艳芳擦了擦眼睛上的泪痕,用手拢了一把头发,捡起她的那只一直放在一旁的小包,一转身就出了门,跨上她骑过来的那辆自行车。
王政才本想亲自送她回菲中家去,但他深谙女儿的脾性,也就未送了。他立刻拨响电话叫来了办公室的干事小王,叮嘱说:你赶快骑车跟在艳芳的身后,护送她走进家门再回来,一定……
菲镇零落的建筑散布在菲河两岸。菲中和县委大院正好座落在菲河左右岸下的两端,象棋盘上的楚河汉界那样分明。菲河大桥把它们连接成县城的整体版图。菲中离县委大院相距约五里路,王艳芳骑着车子很快也就到了菲中的大门口了。
此刻,她不想回到那个空荡冰冷的家,她想到别处走走。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辛方生住着的那间学生寝室。今天是假日,他的寝室里的另外三个人家都在县城,他们一定都回家去了,寝室里一定就辛方生一个人,他在干什么呢?
人的心理总是有些逆反的成份,她想:今晚爸爸那么蔑视辛方生,我此刻偏要去会他!
果然不出所料,学生寝室一片黑暗,只有辛方生那间屋还亮着灯光。王艳芳远远地就从那玻璃窗上衬出的影子看到方生,他好象正在忙乎什么,一会儿弯着腰,一会儿运动臂膀,一会儿又直起身来走到一边,像在端祥地上的什么,“他是在做什么呢?”王艳芳想看个究竟,又想吃他一惊,她快到那间屋前就从车上跳下来,轻轻地把车子锁在那儿,蹑手蹑脚,屏气敛神,慢慢蹭到寝室的窗口,她从窗缝里向里面望去,见桌上地下全摊满了废报纸,桌子上还摊着一张,桌的一头放着一只旧磁碗,那里面好象盛满了水,方生手中捏着一支旧毛笔,正从那只碗里蘸水往报纸上写,写完了再去蘸水……艳芳看得真切,这个辛方生原来是用水往报纸上写字,这个书呆子!水哪能写出字来?她在心头好一阵乐,她决定冷不防惊他一下!
但她很快就取消了这一念头。因为她已经完全看清了真相:方生刚刚在废报纸上划下的字,开始一点不现字的体形,被他从桌上拿下来放在地上,转眼间就清晰地显出来了,他转过身端祥一会字形,又拣出地上的另一张报纸,去桌上认真地写起来,他写完后把报纸拿到原来的位置放着,再去拣原先写字的那张时,报纸已被晾干,字已都完全消失了,如此循环往复,那几张旧报纸倒成了永远用不完的书写纸了……艳芳第一次从窗缝里窥见这个属于贫困者的物理游戏,她在心里荡起了一股股说不出的感慨之情。
方生正在专注于写字,艳芳悄悄地走进去了,象一阵微风似的,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了方生身后,方生刚一抬头,艳芳冷不防从后面蒙住他的双眼,他只感到那双手是软软的,柔柔的,却不知道是谁?他即刻叫了起来:“快松开手,你是谁呀?”
艳芳嗤嗤的笑着不说话。
方生从那笑的声调中就知道是王艳芳。他硬把她的手掰开,果然是她!她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领子敞开着,下面是绿色的裙子,她的裸露的腿肚在电灯光下显得很白,挺起的胸部和全身的线条象一支蔫熟的香蕉,方生瞥眼看见她那露着半个胸的突起的胸脯,脸就不觉红了起来。“你……怎么是你……”他有些吞吞吐吐。想到她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看上去如此花俏,他直在心里嘀咕:“真是女大十八变呢……”
美人坡(七)(4)
刘湘如
艳芳向他笑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练字呢……”方生不好意思地说。艳芳故意懵懂地凑到桌前问:“练字也不用个墨,这是什么练法呀?”
“这是穷人的练法。”方生解释说:“在旧报纸上蘸水写字,开始看不清楚,一分钟后
显了出来,再过两分钟又干得看不清了,这样一张废报纸就能练几十回……不信你可以试试!”方生说着把蘸水的毛笔递了过来。
艳芳并不接笔,她故意歪着头问:“都高三了,你还有功夫练字呀?“
“我想,万一上不了大学,多学点本事总没坏处……”方生说这话时,目光里显出些混浊。
艳芳又去瞅桌上的报纸,上面开始隐隐显出方生刚写过的字:那冥默中的纵横润笔,有的拙朴苍润,她听人说过这叫苏体;有的清秀俊逸,她听人说过这叫柳体……“你练字怎么也不练固定的体?”艳芳回过头来,好奇地问方生。
“我想现在练各家的字,先打基础,以后综合各家之长,形成自己的风格,你看……”他说着打开抽屉,取出了一本破旧的习字帖放在桌上叫艳芳看,艳芳瞥眼看见封面上写着《石鼓文》几个字,不解地问:“这是什么字帖?”
“这本字帖还是龙老先生送我的……”他一边说一边翻动帖面让艳芳看,“龙先生教我说,这上面的字结体错落,运笔雄伟,就像是沉锤滞刀,墨气铮然,仿佛是凝聚各种精气写出来的,多好啊……”艳芳对方生说的话似懂未懂,她感叹地说:“你成了大书法家了……”
“我还差的远呢……”方生又不好意思起来,“我是听龙先生说的,这就是综合各家的好处……”他顿了顿又说:“龙老先生教给我一个道理,他说字也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个性,这个性是从多方面练习中得来的,说的真是太好了……我感到自己就是在这方面显得太差了……”
艳芳从方生的话中,忽然想起那次在菲河岸边,方生给自己讲过龙老先生讲的那个郑板桥刻苦学习的故事,说是郑板桥晚上睡觉时在自己的妻子背上画字,妻子问他:“你在划什么呀?”郑板桥回说他在练字,妻子就说了句:“你有你的体,我有我的体,你为什么不在自己的体上练呢?”郑板桥从妻子的话中悟出了另一层道理,他开始刻苦练自己的字,以后就有了“板桥体”了……艳芳把方生讲的故事和他今晚的话联系起来,忽又想到了方生这个人,他有那么多丰富的知识,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和阅历范围,这都与他自小用功分不开的。而父亲那种人空有着吓人的架式,整天只想着向上爬,用心于人际周旋,制服别人,没一点真才实学,反而瞧不起方生这样的学生,这世道真不公平啊……她想着想着,不觉长长地叹了口气。
方生刚要拿起毛笔,听艳芳叹气就停了下来,他奇怪地问:“你为什么叹气呀?”
艳芳半天不吭声,她好象有了一些心思。仿佛从遥远的天际边突然间飘过来一道云翳,掠过她那明朗而妩媚的脸蛋,她变得沉郁起来,挪动步坐到了床沿上。
方生的寝室总共放了四张双人床,上铺一直空着,只放些学生们用的杂物行包之类。此刻艳芳就坐在紧对方生写字桌的那张床的下铺上,大而无神的眼睛目视着那张写字台,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方生感到不解,他站在艳芳的面前,把两只手插到口袋里关心地问:“你这是怎么啦?我有什么话刺伤了你吗……”
“不关你的事……”艳芳低着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