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童悦达第一次仔细看徐秋华表演。
徐秋华外套水红色漆皮西装,黑色丝绒宽松裤,内穿闪亮的白色高腰背心,拿着无线麦克风,娴熟地转身,甩手,抛出一个个标准的港式魅眼,配卡拉OK伴奏碟的音乐,唱着最新的港台歌曲。自他起了一个头,气氛渐渐热烈起来。被古怪名称的洋酒壮了胆,想加入合唱的来宾开始抢话筒。徐秋华很耐心地在人家高歌时收低自己的声音,在人家走调拖拍接不上时接过乐句往下唱。情歌对唱时,唱得动情的女宾得意地把飞吻印在指尖,朝着他的脸颊贴上去。徐秋华并不避讳,微笑着,神清气定地接着唱。童悦达的胃里,却不知怎么的翻腾起来。
过了一会儿换一个女歌手演唱幽怨的情歌。来宾开始双双对对起舞。有人向小蝶伸出了邀请的手。童悦达略一迟疑便放开了自己的手指。小蝶低头犹豫了一阵,终于向他投来混合着感激和激动的一瞥,含羞把小手交到邀舞的男人手里。那人才请小蝶跳完一曲,又有人向她发出邀请。童悦达静静地交叉着两手坐在角落里,目光始终落在混入宾客中谈笑风生的徐秋华身上,不安地看他从这一桌到另一桌,童悦达深知他的酒量也就一、两瓶啤酒而已,却见他端着晶莹的高脚玻璃杯,姿态优雅地和人干杯,然后一杯接一杯地仰颈喝下。
徐秋华和每桌都碰过杯,脸上浮起桃红的春色,眼神中却添几分不安。他靠着凹陷在包厢角里的休息室门上,四下望着,像是等待着什么,同时一手拿着酒瓶往酒杯中倒了半杯,凑到唇边一气喝下。他的目光终于像是锁定了什么人,朝着那个方向举了举酒杯,露出一个标准的诱惑式微笑,转过身推开休息室的门,摇摇晃晃地走进去。不久,一个穿绛色真丝西装的双下巴中年男人也跟进休息室。
童悦达悄悄站起身,绕开拥抱起舞的宾客,装作不在意地在休息室门口徘徊一阵,偷偷向里望。休息室靠外放着一对座椅和木茶几,地上铺着猩红色的地毯。内里放着巨大的黑色真皮沙发和配套的玻璃茶几。徐秋华脱了外套,半倚在沙发里,双腿搁在玻璃茶几上,迷朦的醉眼带着笑望着眼前的人,一边不时举起酒瓶嘴对嘴地喝。一只手把一只高脚酒杯放到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徐秋华弯下身去拿那只酒杯,那只手却握住了他的脚踝。徐秋华笑着倒进沙发深处,任凭那人剥光了他的鞋袜,露出圆润赤裸的脚趾。他用脚趾夹起酒杯,倒上酒,颤颤巍巍地伸腿递上。那人接过酒杯没有喝,却捉住他的脚踝含住他的脚趾舔吮。醉中的他仍然怕痒,咯咯地笑着缩回腿。那人的手就趁势沿着他的腿摸上去。
童悦达强忍住扑上去扯开那人痛殴一顿的冲动,轻轻带上休息室的门,脑海中飞快地转过一连串念头。他首先向一个服务生问清那中年人的身份。原来那是鸡尾酒会主人的朋友某集团经理某总。然后他借口有业务联系,从主人那里问得某总呼机号码。接着打电话给自己厂里做采购的同事,假称自己偶尔听说某总那里有一批紧俏原材料物资可买,把某总的呼机号码报给他,并特意提醒同事某总的呼机是中文机,一定要留言说明需要购买些物资。然后他找了个离休息室门最近的位子,不动声色地坐下。
不一会儿,只见休息室的门开了。某总一边抚平刚扣上的裤子一边大声招呼女秘书拿她的手机来。女秘书端上一个砖头大小的包。他接过手机,往前几步,站在人群可以看到的地方大模大样地拨号。他背后休息室门怵目惊心地大开着,徐秋华仰头昏睡着,像一只被揉捏过的洋娃娃般随便地丢弃在沙发上,衣裤凌乱地解开,露出大片泛着绯红的肌肤。
童悦达悄悄上前,迅速扣好徐秋华的衣扣,架起他往外走。没料到徐秋华已然烂醉如泥,软软地直往地上沉。童悦达干脆伸手揽住他的腰,把他往肩膀上一扛,借着众人羡慕地看着某总打手机的当口,摇摇晃晃地拐过弯,从紧靠休息室门的侧门走出去,脚跟一带关上门。蒙着厚厚皮革的门「扑」地合拢,转瞬隔开那个声色泛滥的小天地。
童悦达扛着徐秋华走了一段,在安静的走廊拐角无人的地方靠着墙一点点把他放下。他大口地喘着气,掏出手帕擦额角的汗。徐秋华软软地瘫在地上,盘成一团。童悦达看着徐秋华,他却始终紧闭着眼睛,醉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其实你醒着,是吧?」童悦达说。
徐秋华没有睁眼,却抿紧了嘴唇,下颔微微颤动。终于,大滴的泪珠从他眼角涌出来。他抱着自己的膝盖,把头埋进胸口,双手不住地颤抖。童悦达站在一边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他哭畅。突然他翻过身爬起来,扑到不锈钢垃圾桶边。童悦达眼捷手快掀掉垃圾桶顶铺着白色细砂石的烟灰碟。徐秋华俯着身紧闭双眼大口地呕吐起来。童悦达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以免他跌倒。徐秋华吐了又吐,吐到没什么可吐,便低着头边哭边干呕,躲避着童悦达关切的目光。
「酒这东西,你越是急着想喝醉,越不容易醉。」童悦达说,「但是等你想清醒起来的时候,反而越要你难受一阵。」他递上手帕轻轻擦徐秋华的嘴角。
徐秋华接过手帕,闭着眼睛扶着墙慢慢在地上坐下。
童悦达盖上烟灰碟,在徐秋华面前跪坐下,上下打量了他十几秒钟,犹犹豫豫地说:「我已经尽量快了。。。。。。希望他还没有。。。。。。」
「当然是没有!这下你满意了吧?」徐秋华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我乐意和男人做,关你什么事?干什么坏我的好事?」
童悦达微微一笑:「只要你是真的做得高兴,当然不管我什么事。你要做就做到爽,不要事先用力喝到没有感觉,然后硬着嘴皮子说真的很爽。这样不光是你自己不好受,我心里更不好受。」
听到他的话,徐秋华已经平息的眼泪一下子滚滚地涌出。童悦达从他手里拿起自己的手帕,发现已经弄脏,便丢在一旁,拉起自己的衣襟去擦他的眼睛。徐秋华整个人扑在他胸膛上哭出了声。童悦达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他的肩膀,低声安慰他说:「不哭,不哭!来!回家吧。。。。。。」
此后徐秋华闭口不谈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然而童悦达旁敲侧击地知道他当时正在努力讨好某总,寻求加入某剧组的机会。这部电影终于拍成,童悦达和徐秋华还一起到国泰电影院里去看过。
电影拍得像英雄主义主旋律影片和台湾式悲情片的奇怪混合物。当剧中男女主角痛断心肠相拥而泣的时候,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阵抑制不住的笑声和不屑的倒彩。童悦达和徐秋华两人各自翘着二郎腿,腿弯里搁一桶爆米花,以预备点评的严肃态度手拉着手边吃边看。看到实在忍不住,便跟着一起爆笑。童悦达趁机调侃他说:「还好你没有去成。」徐秋华没有答话,只是紧紧握住童悦达的手。
第六章
童悦达走后,徐秋华一个人在起居室闲坐了一会儿,逐件想着可以去做的事情。最终他到菜场去买了几样蔬菜和半斤河虾,回到家套上Discman的耳机,拖张凳子背对着门坐在厨房里,把那堆指甲般大的河虾一只一只细细地剥过来。好不容易耐到剥完一堆虾仁,看看手机却还不到十二点。手机荧幕上显示有简讯。他洗过手,打开简讯看,是童悦达发来,那上面写着:看过鱼摊后接到电话,去淞江物业公司一次,你自己吃午饭吧。他懊恼地看着盘子里那一堆晶莹剔透的虾仁发了一阵呆,换了张CD,捞起水斗里泡着的豌豆,继续一只一只地剥。
那只手搭上他肩膀的时候,他着实跳了一下,盛虾仁的盘子「哐啷」地打翻在地。
「噜噜,你怎么了?」徐美珍被弟弟吓了一跳,退开几步,靠在门边,心神不定地按着胸口喘气。
「二阿姐。。。。。。」徐秋华慌忙拉下耳机,按下「停止」键,「今天有空过来?怎么没听见你敲门?」
「唉。。。。。。让我先喘口气。。。。。。」徐美珍捂着胸口在厨房的凳子上坐下,连着深呼吸了几下。她那生过结核病的肺脏日益负担不起逐渐衰老的身体。她缓过气来,指着走廊门说:「你自己还说呢!你没有关走廊门。我看看房间里没有人,还以为来了小偷。还好听到这边厨房有声音,走到这边喊了你两声你都不答应。吓死我了!」
「我没听见呀。」徐秋华说,「我刚才在听耳机呢。」
徐美珍担心地说:「那更要记得关门喏!」
「不会吧?难道我没关门?」徐秋华探头向走廊上张望。
徐美珍说:「如果不是你没关门,它怎么会开着?难道真的有贼骨头?」
「不会呀。大白天的,怎么会有贼?」徐秋华脱下围裙,跑上三楼探查一番,又跑下来对姐姐说,「没有别人在家!」
徐美珍心有余悸:「那么就是你没关门。哎呀,你可要当心,现在外面很乱,贼骨头很多的呀!妈妈一直关照你住在人家家里门窗要关好,东西要看牢。。。。。。」她一边说一边蹲下身收拾地上的虾仁,「作孽呀!好好的虾仁,剥这点要不少时间呐。。。。。。今天才买的?多少钱一斤?」
徐秋华忙蹲下帮着收拾:「二阿姐你放着,我来弄吧。可是我真的记得关了门的呀!」
徐美珍抬起头看着弟弟,担忧地说:「门真的是开着!你怎么了?记错了?人还这么小,忘记心就这么大了(沪语:记性就这么差了)?」
徐秋华避而不答,收拾起虾仁,打开水龙头淘洗过,然后招呼说:「二阿姐,过来洗洗手吧。不然很腥气的。」
徐美珍一边用洗手液洗手一边唠唠叨叨地说:「鱼虾的腥气味道水和肥皂洗不干净的,最好是用牙膏搓一遍手。」
徐秋华说:「我去给你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