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最好的朋友,跟我一起从村子里出来的兄弟老奎,却在那个晚上突然离开了人世。就在我的身边,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先前没有任何征兆。
那天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大家跟平时一样下工,吃饭。因为当天干的活非常重——我们需要把一堆砖用小推车拉到另外一个地方。从早上八点开始一直到下午六点,老奎、我、二胖还有高云四个人才把这点活干完,大家都又累又饿。所以吃饭的时候我们像比赛一样,看谁吃得多,吃得快。最后当然是二胖获胜,他吃了五个馒头,一碗小米粥,还有一饭盒猪肉炒白菜,老奎也吃了四个馒头。
吃完以后,高云没有找着华仔下棋,就和老奎和二胖去小卖部前看电视了。我去找小菁,跟她一起住的女孩翠玲说小菁出去帮马工买什么东西了,我就回到宿舍看了一会书。
直到很晚老奎他们才回来,争着评说电视里的人物,好像是一部武侠电视剧。然后跟平常一样,在乱哄哄的吵闹声中二胖先打起了呼噜。我因为担心小菁,特意跑到她们宿舍门口看了一下,看到宿舍门前她洗好后挂着的衣服,才放心地回到我们的宿舍。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就在我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睡在旁边的老奎喉咙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就跟一个人想哭,又哭不出来一样,我原来有梦魇的习惯,以为老奎也是那种情况,所以使劲推他,可是怎么推他都没有反应,只是“呜呜”叫,喉咙里又发出呼噜噜的响声。我忙坐起来,隔着老奎把二胖捅醒,叫他把头顶的灯打开。当二胖揉着眼睛嘴里嘟囔着打开灯时,我们再看老奎,他紧闭着双眼,脸色铁青,双手紧紧地攥在胸前,被子已经被自己蹬在了脚底下,二胖和我都吓坏了,赶紧推他起来,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被吵醒的华仔和高云,还有四川刘都趴过来,忙问我们怎么回事儿,“老奎,你他妈别吓我,快起来,干吗呢?”二胖吓得声音都变了,使劲摇老奎的头,四川刘大着胆子用手摸了摸老奎的鼻子,突然触了点似的缩了回去,尖着嗓子大声喊:“天爷,龟儿子死了,没气儿了!”
整个宿舍一下都跟炸窝了似的。
我呆若木鸡。脑子里根本想不起什么东西来,坐在老奎身边,死死地看着他,不知道干什么好,二胖也吓得跪在老奎旁边,嘴里只是说:“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老奎,老奎。。。。。。”
还是高云年龄比我们大,显得成熟稳重一些,喊道:“快找王工,快找马工,送医院哪。”其他人才醒悟过来,胡乱蹬上自己的衣服跑了出去。
我全身发抖,穿了好几次才把双腿套进裤管里。
王工和马工裸着上身拖着鞋子跑了进来,忙问我们怎么回事,但是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谁也说不上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王工问我时,我双手抱着头蹲在墙角,根本说不出话来。
马工用自己的手机叫来了120救护车,送到县医院时,老奎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他完完全全地离开了人世——没有任何征兆、活蹦乱跳、干了一天活、晚上还吃了四个馒头的他,就这样去了。
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和二胖——这两个跟老奎一起来工地的、他的最好的朋友被王工和马工叫到了工地的指挥棚里,简单了解了一些情况以后,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老奎的后事了。人命关天的事情,除了他的家人,谁也做不了主。所以,目前迫切要做的,就是通知家人。
第二十六章 他永远沉默了
天阴沉得可怕。本来不太冷的空气,在这个早晨却如寒冬般冷酷。
老奎静悄悄地躺在医院里的太平间里。昨天这个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吃早饭,讨论过年回家的事情呢,现在却已然是隔世之人了。
昔日那个沉默寡言的伙伴,现在永远沉默了。
突然的惊吓,让活蹦乱跳的二胖也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是蹲在医院的一个角落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块钱一盒的凤凰烟半天功夫已经抽掉了三盒。
马工和王工,还有工地上的另外几个负责人找到我和二胖,告诉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通知老奎家人,处理后事。并委婉地告诉我们,这种死亡不属于工伤,工地不太可能帮太大的忙。然后留下一百元钱,说那是用来通知家人的电话费,就转身走了。边走边说工地那边有事儿,得马上过去。
我赞同他们得尽快处理后事的意见。但是,我作为老奎的好兄弟,更是和他一样远离家门出来打工的孩子,比王工马工他们更了解家人的心情。如果突然打电话通知老奎父母过来处理儿子的后事,那边非得再出人命不可。此外,如果工地真要撒手不管,那处理后事的钱从哪里来?这又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可我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们留下来跟我谈点什么。
“人走茶凉!他妈的人走茶凉!我要告他们,这群猪孙子。”二胖看着他们离开医院的背影,吐了一口痰,恨恨地说道。
我劝二胖冷静一些。可是我何尝不气愤呢?一个大活人不明不白地就这样没了,可现在连后事怎么办都不知道。
医院苏打水的味道使我恶心,有一种想吐的感觉。可我还得强打精神安排事情。我突然感觉得这个世界如此陌生,如此可怕。就连站在我身边的二胖,我也觉得陌生起来。我甚至觉得自己会不会明天早上突然醒不来了。二胖似乎也有这样的感觉,他突然问我:“丑,你说我一会儿出门,万一不小心给车撞死了怎么办?”平时爱开玩笑的胖子,眼睛里充满恐惧、又非常诚恳地看着我,让我浑身冰冷。“别瞎想了,都是自己吓自己。咱俩得赶紧给老奎家打电话去,依我说,还是别说实话,就说老奎在这边受了点伤,现在在医院里,得让他们过来看看,你说行不行?”我安慰着二胖,跟他商量接下来的事情。
“说实话肯定不行,从青海到北京坐火车得两天一夜,如果他们知道老奎死了——那肯定受不了,这么远的路,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可是如果咱们骗了他们,到了北京知道真相以后会不会说咱们?还有,他们来了以后我们怎么解释?老奎在这里放一天就得一百多块钱,还有以后的火葬费什么的,咱们怎么办?”平时漫不经心的二胖,这时候却非常清醒,把所有问题都抛了出来,但是他这么问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去问谁。偌大的北京,偌大的世界,我却茫然无助。
“唉,无论如何,那边家里得来人,先把他们叫过来再说吧,那样也有商量的人。”我叹了口气,双手抱头蹲在了墙角。我心里乱极了,恨不得那里躺着的是我。
村子里接电话的依然是大表哥。现在是收田季节,家里人都到田里去了。好说歹说总算让他暂时关了小卖部的门去田里把老奎的父亲喊了过来。
我抑制住快要流出来的眼泪,告诉他,他的大儿子在这边出了一些事儿,他明天必须得坐火车来一趟北京。
那个跟我父亲一样老实巴交的老人,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长时间,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缓缓地问我:“国奎他没事吧,伤得重吗?”我安慰他,他的大儿子是受伤了,不是很重,但他必须得过来看看。另外,知道他还从来没坐过火车,怕他在路上出什么事,我劝他最好找个人一起来。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嘴里说:“这娃子,出事儿哩,这娃子,出事儿哩,我明天就坐火车来,我明天就来。。。。。。”
放下电话,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就流了出来,我能感觉到那边老人的痛苦。他跟我父亲一样啊。
打完了电话,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等老奎家人了。
二胖问我,老奎真名叫什么,能不能给他说一下老奎以前的事情。
我这才知道,除了我以外,在这个城市也许不会有人知道这个西北大汉的真名字,还有他曾经的生活。
老奎,姓李,叫李国奎。跟我同村,在家里排行老大,还有两个弟弟。因为从小他长得很高,所以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总觉得他穿着的衣服老是短一截,手腕和脚脖子从来都是很长很长地露在外面,很丑的样子。他小时候很笨,经常被老师骂,同学们因为他又高又黑,走起路来又摇摇摆摆,所以都叫他黑蜘蛛。因为他上学特别晚,大概是十三岁左右才念一年级,而且他的学习不好,经常留级,在小学里念了很多年。所以虽然比我大那么多岁,可是我在小学三年级时就追上了他,一直到初中毕业。
后来,因为各种原因,他辍学后在家务农。等他当兵的二弟李国林复员回来以后,他就外出打工了。一年后他挣了一些钱回到了家里,父母给他物色了一个女孩儿,按照当地风俗,送了很多次礼,女方父母也同意把女儿嫁给他。就在他高兴得想当新郎的时候,他未来的妻子却看上了比他英俊、经常替他给未来丈母娘家干活的复员兵弟弟。他的父母也无能为力,与其鸡飞蛋打,还不如先解决一个,所以他未来的妻子成了他的弟媳妇儿,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非常大。一气之下,他离家出走四处打工,三年时间中从来没有回过家,除了时时给父母寄一些钱外几乎不和家人联系。一直到跟我一起来北京以至离开人世。
今天他离开了这个曾经伤害过他的世界,短暂的一生,也许从来没有享受过真正的幸福。之前曾经有一天他对我说,长这么大了还没有拉过女孩子的手,不知道那双手是软的还是硬的,他甚至怀疑女孩子没有大小便,因为他觉得那么肮脏的事情是只有男人才干的。曾经的伤害,让他对女人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向往,所以他这种思想也不足为奇。
现在我只能祝愿我的好兄弟来生好运。
第二十七章 哭吧
穿着一身破旧衣服的老奎的父亲和二叔风尘仆仆、一脸悲憷地来了。
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