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光明四岁时,家宅大火。
已经记不得那时候郑乘风的脸,父亲半边淹没在火舌反射的红光中,半面遮盖黑暗。他站得很直,在火龙前依然是军人,郑光明仰起头只能看见他的手枪枪杆。他胆怯地拉了拉父亲的裤腿——岩石终于有所松动,郑乘风的眼睛从高处扫射下来,先扯住郑光明的一只手,再腾的一下将他抱起来。
“今后就是我们俩了。”郑光明听着爸爸如是说。“光明,今后你就只有爸爸了。”
宅邸医生愚昧,时年疟疾肆虐,蒋润怜死于热病。她曾随着她野心庞大的丈夫在马背上流产,郑光明因此占领肚子称号,小产过后,女人上气不接下气,期间只有她哥哥蒋齐帮衬照顾,女人咽气前几秒,郑乘风都没有从那空空荡荡的宅邸门前出现。后来,蒋齐已将妹妹的尸首用白布包裹起来,浇灌医用酒精,混出嫁女儿红,绸缎罗布、丝质裙摆、欧式洋裙撇到一处。郑乘风姗姗来迟,将帽子一脱,他难以置信的盯着那堆信物,蒋润怜此生使用过的一切赤裸的展现在他眼前,女人的唇吻、指纹,她在他身上也留下过痕迹。
郑乘风划亮火柴,蒋齐行了军礼,便转身离去了。
郑乘风痴迷的盯着那窜高的火焰,寒风腊月,温暖异常。从戎生涯中他于不同时段发射火炮,却不曾见此震慑人心的大火:亡妻的怀抱,死神的地狱。残骸碎片飘散到他严肃却无神的脸上,郑乘风茫茫然扫了一下,拇指沾染灰尘。蒋润怜的吻,再次留下痕迹。他内心忽然大亮,是,闪过一丝念头,也许他也该死,也应该同死。他跨出一步,离那火舌更近些,夫妻本是同林鸟——
裤腿簌地被拉紧。郑乘风听见一细嫩的声音,胆怯道:“父亲大人……”
而后二十五年,郑乘风不再想过死。
从郑光明的视角来看,他不好奇父亲是否想过死。蒋润怜病亡,并非父亲打过最苦难的一场战争,白钢桦山头,丛林雨水丰富,父亲带着三四百人,与敌军对峙三周。回去时,父亲不动声色,从未与他描述诸多苦难。只是面色疲惫不堪,腿伤糜烂,眼睛差点瞎了,火柴盒上也沾染血迹。郑光明后来听闻,父亲吃过人了。
他却在这平平静静、安安分分的北平,穿上白衬衫校服,蓝色水手袜,新布鞋,钢弹珠配件,过上小少爷生活了。
父亲从不和他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郑光明认为父亲自己也无法否认——他身上携带的致命性吸引力。下士为他卖命!只为看他的脸色有一分一毫的转变,他们为他挡枪、为他抛妻弃子。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坐在马背上用了望镜看向一个没有人能看见的终点。郑光明喜欢这其中几分妥协的意味:父亲左右逢源,他只是还没有清醒过来。将性欲泼洒到三房六妾身上,只有被亲身儿子玩弄的时候,身上的神经才会被拨到最大,他最脆弱的、无法跨越的神经已经不是死,而是一个出口,摆脱他万人之上身份的一个出口,一个不迷恋权力、不每日为了存亡殚精竭虑的出口。
黑暗中,郑光明觉得自己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缠绕,那半边已经无法控制的身体麻木,另外半边正在燃烧:他能看见自己正在燃烧。他的左臂裹在火焰之中,仿佛涅盘的凤凰,他不感觉疼,只是觉得很痒,后来他知道,自己的痛神经已经全部被烧断了。
只剩下那些永远无法企及的、难耐的瘙痒,折磨着他,令他发狂。他的脾气愈发差了,此时只是暗示。黑暗中,他清晰感受着自己的昏迷不醒,又与父亲同床共寝了,这次父亲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提到他扇他的一巴掌,相反,郑乘风这次异常主动。他抚摸着他的刘海,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边亲吻他的额头,一边解开他的军装纽扣,手伸进去,父亲揉了揉郑光明的胸口。他的抚摸又带来一阵瘙痒,郑光明张开嘴,却只能痛苦的呻吟。父亲像是一个温柔的妻子一样继续侵犯他,郑光明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郑乘风的幻象看,看他如何自慰,也把自己的东西捋到翘直,郑乘风的脸上开始有红色,但是是那种发烧的酡红,他的嘴角不自然的扯了扯,又脱光了上半身,露出郑乘风饱满的胸膛,某些地方缝针的疤痕,粉红肉虫匍匐,郑光明见过,他摸过,那些东西是凸起的。
“光明。”郑光明听见他父亲的声音,像隔着一层纱布。“现在只有我俩了。”这话他听过。
郑光明感觉脑子都麻了。他想回应点什么,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舌头很奇怪,好像不像以前那样可以顶着上颚了,更加奇怪的是,郑光明也感受不到自己的牙齿。以往那些抖机灵的话都不管用了,这种情况下,这种情况下?他都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他盯着郑乘风,齿轮全部停滞了,什么都没有。郑光明说了一个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话:
“爹。”他说,“你奶子好大。”
布老虎。
《水手之港》。
1899年唱片专辑,水烟,鹅桥撑船。上面有教会十字。
话本,《三国演义》,明清版本。图上有猛张飞骑马,肩带是血红色,诸葛亮的眼睛被画的凸出来了。
他眼睛撑开一条缝,只能看见眼前有的这些东西。郑光明感觉自己的脑子依然发麻,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正躺在一张舒服的病床上,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四肢像是木乃伊一样都缠着纱布。他依靠一些长期记忆,默默逐一命名那些放在他床边的东西,那是现在除了他要命的身体状况之外,郑光明唯一能转移注意力的地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死死的盯着那些东西看,忽然发现左眼凝视的块状物景观移动了,郑光明只好慢慢挪动他自己的脸至于为什么是慢慢,因为他下意识感觉自己的脸很沉,直到视线和那攒动的东西相交:布老虎,金色四线头上纹倒悬“福”的布老虎居然动了。郑光明疑惑的看着他跳了一会儿舞,才发现布老虎身上还有一只小小的手,手的主人正在他身边滔滔不绝的说着各种各样的闲话,郑光明刚醒,还以为是什么虫崽子的嗡嗡声,都没注意。
布老虎兴奋的左右跳着,就在他的枕头旁边:“……我说你醒了,醒了!那可真是太好了,哈,我都为你担心了整三天了,哼,妈妈给我煮的鹅肝蛋,我都没有吃呢。爹说,要听妈的话,妈说,给你哥上清水教会祈祷去,不然我哥就要和我婶一样,埋到清水教会旁儿的墓地里边儿去了。我听了吓坏了,可我没哭,那地方的乌鸦,可比鹅都大!哥要去了那里,也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被乌鸦踩在身上,哥的骨头都要断两根!”布老虎一停,小手伸出来,这次是两只:
“哥!要抱!”
郑光明无奈的看着那两只小手。他现在视线远没有之前清明,这给他带来一份暂时无法消除的惊慌,他看东西很模糊,但是他能看清楚弟弟的脸。
“长安。”他对郑直说,“你一直在这儿?”
“睡觉时,爹会把我抱到房里妈睡。”
“真乖,你守了我几天了?”
郑直伸出四根手指:“刚说了,三天!不过,我听得晚了,大人们老瞒着我,爸爸妈妈都这样,哼,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一周前二十四军冲到关口,家里人都出去了,就剩下长安一个人!”
“那么我是来了一周了。”郑光明有些惆怅:“大夫怎么说?”
“我听不着,也听不懂。”郑直说的很快,郑光明一直觉得他聪明,是真真的那种脑子好的聪明。他才五岁,说话像拨算珠似的。“不过,爹一直来,爹每次来,大夫都不同,爹说,我哥你好歹没伤到里边儿,夸你最后一秒给反应过来,把自己稍往左偏了点儿,不然你要上西天了!他、他说你,伤——伤……”郑直眉头一皱,“烧伤!多些。哥,你看你包的和粽子似的。”
郑光明问:“爹有没有说眼睛的事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没说。哥眼睛也看不清楚?大夫给你裹严实了,这正常,你一周没睁眼了,会好的,哥。”布老虎又兴致勃勃的跳起舞来。
郑光明松了口气。他折磨似的看着那跳舞的布老虎,听着郑直为他唱稀里糊涂的儿歌,他耳朵里杂音很多,大抵也是刚醒的缘故。郑光明琢磨了会儿,问了郑直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长安,咱爹呢?”
郑直颇为轻松的脱口而出:“爹去杀人啦,说是早就该去了,今儿哥平稳了才走的。”
郑光明有些疑惑:“杀谁啊?”
郑直说:“表舅啊。”他依然耐心研究着布老虎的步伐,细细将缠绕的开线部分用食指解开,“哥亲舅呢。”
郑乘风承认,看见蒋齐着急忙慌的从担架上抱下一团包扎着的血肉模糊时,他心的一部分死了。
他的心死过很多次,最开始,强盗抢粮不成,枪毙了他的亲父母;后来,最要好的弟兄坠下山崖,死于非命;润怜的火要了他的理智,直到郑光明与他亲昵,他的心一直勉强活着。
行尸走肉一般,行尸走肉一般!
蒋齐的脸色煞白,他是飞赶回来的,中途实在有重装兵坳不过,直直把半个队伍丢在哈尔滨回北平的路上,跟着通讯员和医务兵一路紧赶慢赶才回的北平。就这也要了两天时间,还好列车上有哨站,哨站里的老大夫见这危急情况太多了,只说是骨头断了几根,烧伤严重,其余倒没什么。蒋齐心疼自己白生生的好外甥,也不懂烧伤能有多严重,后头贴身的小兵拿枪顶着老大夫的头,这边儿镊子取布,郑光明的军服血肉粘连,除了蒋齐之外,其余人脸上都闪过一丝想吐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