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信任邢鉴、在意邢鉴,从小便已立誓将身心相许,她相信这一切总会有某种转机。他们可以远走高飞,就像邢鉴说的那样,去杏雨燕雏飞的江南、亦或是自古征战几人还的孤烟大漠,只要能与邢鉴生死相依,于她足矣。
辞别公主,已是夜幕低垂,乐歌自八岁入宫以来一直居住在长公主暇丹殿的右侧配房,亥时睡下去,辗转到了子初还没睡着,她便轻手轻脚地起身,拢衣往赤霞湖边踱去。
凉夜月好,周遭薄雾迷离,亭台楼阁仿佛画境,在她面前铺陈,浓笔勾勒,浅墨留白,比白日多了一份灵气飘渺。
内廷的规矩多如牛毛,一直以来,乐歌向来谨小慎微。虽然说姨母正位中宫,她又是炙手可热的乐公之女,与长公主、雍王乃中表之亲,可树大招风,她宁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长公主下月就要行及笄礼,而她照理也应出宫回府去。
只是远在齐燕边塞,她心心念念的二哥哥又会是怎么一番光景?
黑了?瘦了?想必又长高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展颜一笑,随即又涌起说不尽的惆怅。
四年前的春日,她应诺去奉先殿前击打墨鼓,又骑马欢笑着送他远行。她告诉自己不能流泪,只含笑远望,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古道上才让泪水夺眶而出。一晃数年,每一个日日夜夜她都在焚香祈祷、暗自神伤。
四年了!她的二哥哥也该回来了!
乐歌在湖亭间不知坐了多久,忽听见有神秘的楚乐传来,方才回过神来。
楚乐用埙吹奏,高调旷古、中调哀婉,低处浑厚,像是从牧野吹来的习习晚风,令人心旷神怡。齐灭楚后,便禁奏楚音,别说是宫廷就是民间也很难得听到,是谁那么大胆敢在内廷独吹楚音?
乐歌不免有些好奇,便沿着赤霞湖上的九曲流桥往前走,到了寒山亭,只听埙音愈高,乐歌绕山石而上,隐身在石缝中,只见眼前豁然开朗,半倾明湖入“倒壶”,润湿之意伴随着凉风迎面扑来,令人心旷神怡。
乐歌放眼望去,只见湖边阶上有一位白衣女子,裸着双足,慵懒地靠在身着青色常服的男子身上,恬静低首,闲弄玉埙。那男子时轻时重地随着拍子击掌,拍子扣得极准,两人相拥在湖边,似刻意又似无意,这一番情态,不用言语已成胜景,看得乐歌心头一跳。
“凭什么,要我女儿下嫁燕地?”楚音骤停,代替它的是极轻柔美妙的声音,乐歌认得那个声音,是她!艳绝后宫的卫夫人。
“我何尝舍得,可诸王女儿不好打发。安柔为国下嫁,绝不会亏待她,我已下诏封她为承庆公主,赐乘舆、御物,备官属侍御百人,如何?”
“呸,这些虚得紧,安柔不要,我也不要。”卫夫人语调更柔,纤指在皇帝唇上缓缓摩挲。
“我有难处。”皇帝的声音不似昔日那样庄重有力,竟像个平凡的无法讨得妻子欢心的男子,无奈中包含着浓浓地宠溺。
乐歌不敢去看当今天子的真颜,却真想不到她那平日不苟言笑、威严深沉的姨夫会是这样的神态和语气。他和卫夫人互称你我,无有旁人,难怪人人都说卫夫人宠冠内廷,也难怪姨母虽贵为皇后,却总是深宵寂寞。
“谁敢叫你为难?可公主又非我安柔一人,未央及笄就是下月……”卫夫人说到这里,声音一顿,双手拢着皇帝的颈,渐渐地将他拉近……。
乐歌面上一红,立刻低下头去,她素日里接触的女子,都是如姨母、母亲一般的贵族妇人,幽闲贞静,守节整齐,哪里见过这活色生香、柔媚如骨的手段?再说帝妃隐事,也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能听能看的。
“我大齐自立国以来,还没有外夷尚皇室嫡女的先例,我若开口,言官咄咄啊……我虽为君王,却也不能任意胡来,难呀!”皇帝态度已经松动,却还是在苦苦坚持。
乐歌本想离开,但是念及尚未央和她的关系,人人都说燕地苦寒,是茹毛饮血之地,尚未央自然不能离开家乡嫁去燕国。她不顾身份,不顾后果,偷窥偷听,无非是想知道一个结果。
天子一言既出,便定荣辱,只是那一句话,却关系着尚未央的一生。
庆幸得是眼前她这位皇帝姨夫至少还忌讳言官,想着老例,没有色令智昏。
“言官言事,为的全是大局,我齐国公主下嫁燕国皇储,保的是什么?不过是齐燕边境十年无虞而已。既然结果相同,哪位公主下嫁,谁会来和你计较?我说的可有理?”卫夫人逼问。
“你说的有理,不过未央总归是嫡女,我须顾着皇后、顾着王家。”皇帝双眉皱起,讷讷应着。
“好一个嫡女,好一个皇后,好一个王家,让你这样想着他们!既然你已决意让我安柔下嫁,那安柔下嫁之日,就是我自尽之时!我说的出做得到,你走!”卫夫人嗔罢突然起身,白衫如雪,衣袂迎风作舞,那似远山般凝聚成的长眉微微皱起,眸光流转,欲泣未泣。
“若不让我见你,我不如死了才好……”如此风情的女儿面貌,乐歌都惊为天人,皇帝自然把持不住。接下来的抚慰柔情之语,乐歌恍惚之下听不真切,翻覆间惟有一句却足以让她心惊肉跳。
大公主尚未央下嫁燕储乌留珠,已成定局!
“谢皇上恩典,我自幼丧母,这世间惟有皇上和我儿、我女几个亲人,妾命苦……不如皇后家族显贵,身边皆是贵人围绕。”卫夫人先前如胭脂虎,以死相逼,眼下却化身为柔柔春水,言语惑人。
皇上面上流露出不忍之意,乐歌却觉得既好笑又可怖。
经过今晚,尚未央的命运已定,不会更改。
而她乐歌竟是惟一一个目睹听闻尚未央命运巨变的人,可叹的是荣辱高下,翻天覆地,不过仅凭卫夫人浅浅娇嗔,一句话而已。
刹那间,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乐歌眼前一挥,顿时混沌诸事,渐渐清晰。夜是如此凉寒,让她瑟瑟发抖。
她乐家向来支持皇后,支持雍王,处处和这位卫夫人作对,和她的儿子陈王尚隐作对,这一切不知是对还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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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远托异国 。。。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灰色调子的人吗?我是吗?不是吗?是吗?不是吗?
大庆十九年,农历上巳佳节,长公主尚未央及笄。
辰时,皇后、命妇、宫眷们便在宝媛殿等候,未央的侍母管夫人亲自为未央梳发总髻,俏丽的双鬟变成了高高的发髻,深红的吉服包裹着未央娇小的身形,一路逶迤从大殿东房而入。
此时,笙乐大作,宫人们吟唱着祝词,恍惚间听不真切。尚未央面无喜色,如同偶人,任由宫人们给她插笄入髻、系好罗裙,再添深衣。待钗冠带正,大袖朱衣上身,她才缓缓地跪了下来。
礼官在她对面站好,拿出卷文,唱道:“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殷殷数语,以全礼仪。
“儿虽不敏,敢不祗承!”未央麻木地应道。
“未央。”皇后玄衣正冠,慢慢地从玉阶上走下来,向尚未央伸出手,面上很是凝重。
乐歌立在众女之中,亲眼看见这个场面,心下自然就明白了。看姨母和未央的表情,未央远嫁的消息显然她们已经知道了。
这让她不禁想起小时候承欢在母亲膝下,母亲总是抱着她叫“囡囡”,还怜爱地对她说:“我家囡囡不入宫,不远嫁,永远就在阿母身边。”
她自然欢喜地应道:“好,我一辈子陪着阿母。”
远嫁他乡,远离家人自然是天大的不幸,可入宫却向来被世人看作荣耀,那时,乐歌并不明白母亲的心意,长大后方才晓得慈母之心。但为人母,爱意朴素,只求自己的儿女平安喜乐,绝无攀龙附凤之心,更别提将儿女当作政治筹码来交换、利用。
人同此心,姨母贵为皇后,对未央的慈爱之心也如同阿母对自己一样。乐歌想来不禁唏嘘,心中大是不忍。
及笄礼毕,众人散去后,管夫人同未央随王皇后入中宫,乐歌一起同行。还未到正殿,未央就忍不住扑身上前,紧紧拽着皇后的衣袖泣道:“母后,未央不嫁,我去求父皇!”
“上谕还未发,有没有转圜的余地?”管夫人是中宫女官,皇后族亲,王氏庶女,闺名守矜,早年嫁给守宫令管乘为妻,尚未央出生后,皇后便派她常侍未央左右。未央从小到大,所有的事经由管夫人操持,可以说不啻于她第二个母亲。
“阿母,未央不想离开齐国,未央宁可断发去做姑子,也不去燕地……”
“未央……”尚未央与管夫人自来亲厚,平常以阿母相称。管夫人见未央动情一唤,神情可怜,心中大恸顾不得尊卑称呼,立即伏身跪下对皇后道:“阿姐不可犹豫了。我听夫君说过,历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