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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光明日报》的老师都慌了手脚。
散会了,老师们都紧张地找报纸。在政策的强力感召下,作案人“自首”了。但那位老师是革干子弟,根红苗正,连检查都不愿意写,谁也奈何他不得,结果这个“严重的政治事件”不了了之。何师傅想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捞取政治资本的小算盘也落了空。
没多久,这位何师傅从学校里消失了;打听他的去向,工宣队的人也吱吱唔唔。后来有内部消息传出来,何师傅在北京站购票时顺便掏了一个妇女的钱包,在厕所点钱时,被盯上的便衣一脚踹倒,人赃俱获。听有的师傅讲,他在厂子里原本就是个耍嘴皮子不干活的混混。
越是这样的人倒是越需要点政治资本。
二战中的巴顿将军有一股挥师作战的狂热,他的同僚说:“我们是生于战争,而他是为战争而生。”
“文化大革命”中也有两种人,一种人是生于运动,另一种人却是为运动而生。何师傅之流应属于后者。
“为战争而生”的巴顿将军何其壮,“为运动而生”的何师傅之流又何其劣也!
“复课闹革命”,学生回来了,课不好上也要上。“农业基础”课取消了,我便成了“机动”人员,缺什么教什么,我教过语文,教过历史,教过生物,后来教化学。农校的化学底子还不错,教起来还比较顺手,学校也缺化学老师,于是从那时起到退休,化学成了我的专业。
六十年代末,上山下乡运动开始,老大(妹妹)到江苏插队,老二分配到农场。七一年,老三也插队,分到密云,离我的学校只有十几里地。
老三在密云插队时,我尽到了当哥哥的责任。我到村里看过他,村里有我的学生,不少村里人知道那是“常老师的弟弟”。
有一回妈妈不知想起了什么,对我说:
“听老三讲,他插队时到你们学校改善伙食,你们两个人就能吃一只鸡呀!”
我还真记不起来吃鸡的事。不过我记得老三让我给他买一双橡胶雨靴,我给他买了,我工作十几年也没舍得买。转正后我的月工资是四十块零五,每月给家里二十,剩下的钱除了吃也没有多少富余。
文革中,我让爸爸给我买一只箱子,因为我的东西没个箱子放不方便。在转了几个信托商店之后,爸爸给我买了一只旧皮箱,说是花了十五块钱。我不在乎新旧,能用就行。
从那以后每次回家,爸爸都跟我要买箱子的钱。开始我还不理他,心想拖延两次也就算了;没想到他还鍥而不舍,把我给要急了。
我拍案而起,用力过猛,把手震得发麻;我冲着爸爸大喊,也是让里屋的妈妈听:
“钱!你们就知道钱!再跟我要钱我跟你们脱离关系!我每个月给家里钱,你们还要,我哪儿那么多钱!买个破箱子还跟我要钱,你们给我买过什么,我跟你们要过什么?”
我把肚子里的怨气全发泄出来。
爸爸看着我,似乎也觉得理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妈妈在里屋听着,也不应声。
七. 四川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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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五年春,我收到一封由密云县教育局转来的信,发信的地点是四川省武隆县。我感到奇怪,信一打开,我惊呆了。
是我亲生母亲的来信!
信中的大意是:无敌,我是你的母亲,我和你姐姐在四川,你姐姐在武隆县邮电局工作。我们一直很想你,但无法和你联系。在南京的姐夫通过常家的亲戚打听到你在北京密云县教书,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尽快和我们联系。落款是徐素,是我母亲的名字。还附有姐姐的信。
我看着看着,禁不住泪如雨下!
我的亲妈妈!多少年了,魂牵梦绕,已然是想苦想断想绝了的思念,已然是无望的祈望,已然是不敢奢求的亲情,今日得以如愿,今日终于如愿!
我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激动不已,哭了一回又一回。
等我冷静下来,我又有些茫然;我与母亲和姐姐从未谋面,她们长什么样,她们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一无所知。至疏而又至亲,真让人一时转不过弯来。
我马上回了信,急切地等待他们的回音。
母亲和姐姐回信了,还附上了她们全家的照片。照片中母亲的脸型很像我,准确地说应当是我的脸型和母亲很相像。母亲看起来有五十多岁的样子,很面善。姐姐姐夫身旁还有我的外甥女,一两岁。
我也把照片寄给了她们,不知她们看到我这个陌生的儿子(弟弟)时作何感想。
这件事告诉不告诉北京的爸爸妈妈?我考虑再三,决定告诉他们,不论他们怎么想。
我回北京和他们讲了此事,爸爸很冲动:
“我过去不和你讲,是你还小。你妈是反动地主出身,你不要只讲血缘关系,对人要阶级分析,别一点立场没有。”
听爸爸的意思,他和母亲的离异简直就是一种阶级觉悟。
我说:
“你说话注意点,她们是人民,不是敌人。”
妈妈倒温和:
“我们和你生活也二十多年了,和你还是有感情的。你总不能认她们不认我们吧。”
是否有感情我心里最清楚。不过我明白表示,我不会忘了他们的“养育之恩”。
奶奶又住到了大伯家,我看望奶奶时把母亲和姐姐的消息和她说了,奶奶很觉意外,说:
“你妈现在怎么样啦,又嫁人了没有?”
我说不知道。
奶奶叹口气:
“你姐姐叫胜男,比你大一岁。你六个月大的时候,你妈抱着你姐姐回的四川娘家。这么多年了,也不晓得她们怎么过的…”
我问当年母亲为什么要走,奶奶摇摇头,似答非答:
“我说你妈不要走,不要走,她就是不听嘛!”
奶奶叹息着:
“唉… ,作孽哟!作孽哟!”她不想再说下去了。
我无法再问这“作孽”指的是谁。
我下了决心,一定要去四川看望母亲和姐姐。
去四川一趟的花费十分可观,姐姐告诉我要先坐火车到重庆,再坐船到涪陵换乌江的船才能到达武隆,往返车船费就得三百块钱左右,还不算路上的吃住。我自己每月留的生活费才二十块钱,绝对负担不起。
学校的教学已逐渐走向正轨。“密云一中”分出一部分校园,盖起了新教学楼,成立了“密云师范学校”,我归属师范学校。师范的校长姓李,为人不错,不是那种以整人为乐的人。
我找到李校长,说了自己的情况,说想暑假去四川看母亲,希望学校能按探亲假报销路费。
我说话时有点紧张,一直注意校长的表情,他在认真地听。
听完我的话,李校长说:
“行,你去吧!走时从会计那儿支点儿钱,我跟会计打招呼。”
然后上下端详着我笑了笑:
“你妈走时你才那么点儿,这回见了你这三十岁的大儿子,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我开始为这趟行程做准备。那时外地缺的是油和糖,我每月从食堂买些肥肉炼成油,装在两个铁罐里,积攒了有十几斤。然后又从王府井百货大楼买了几斤奶油糖,当时叫“高级糖”,是给外甥女的。
暑假到了,为了避免麻烦,头天晚上我住在已调回北京的朋友李老师家,购了次日的火车票。
第二天临走时,李老师塞给我十五块钱,我说不要,李老师不容分说:
“拿着吧,路上用得着!”
火车向西,向南疾驶。
三天两夜才能到达重庆,硬席车厢里人多拥挤,我晚上不敢睡着,打个盹儿就瞄瞄自己的东西,生怕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