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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时候,雨小了一些。桓岫下马,立即有仆役上前牵走坐骑。他回身就要去扶宋拂,眼角却瞥见了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
宋拂也听到了声音,随即回头去看。
那是辆极其普通的马车,有些旧。拉车的马瞧着也上了年纪。这样的马车突然朝这边过来,桓岫下意识地上前,挡住了宋拂的马。
赶车的壮汉拉紧缰绳,喊了一声“吁”。不等老马停下,就有人霍地掀开车帘,伸出脸来。
“阿姐!”玳瑁大喊,“我带姑姑回来了!”
有的人,哪怕经历了那么多年的分别,似乎也会根植于人心中。
明明只在幼年时见过短暂的一面,宋拂怎么也没想到,时隔多年再见,尽管容颜已改,但幼年时仅有的那些记忆,仍旧很快被人唤醒。
她被人轻轻抱在怀里,轻轻摸着脸颊,记忆里全是一个女人温温柔柔的笑容,还有身上香香甜甜的气味。
而现在,这个人,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桓岫挡下便让仆役把人都请进府。
一路风尘仆仆回永安,主人家贴心地安排好婢女伺候沐浴更衣,洗去满身风尘。大郎精神最好,才洗完脚,听到走上来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当即跳下床,赤着脚就往屋外跑。
宋拂原本正与桓岫说着话,听见脚步声,忙停了下来。腿被大郎一把抱住,她被撞得往后退了两步,后腰贴上了桓岫的大掌这才站稳。
宋拂俯下身,一把抱起大郎:“重了。”
她颠了颠,笑眯眯地蹭蹭大郎的鼻头:“我家大郎变成小胖子了。”
大郎咯咯直笑,忽的头一歪,笑道:“姑婆!”
宋拂回头,虞楚就站在身后。
“姑姑。”
看着半张狰狞半张容颜依旧的脸,宋拂的视线有些挪不开。大郎被秀石牵走,桓岫有意让出空间,给她俩好好聊聊,却被宋拂握住了手。
他回握,跟着也喊了一声“姑姑”。
虞楚在回来前就已经听玳瑁说了宋拂和桓岫的事。等亲眼见到,免不了更仔细地打量起桓岫来。
她没着急接,道:“二娘……不打算来找……姑姑吗?”
宋拂有些诧异。
虞楚道:“我听三娘都说了。你们兄妹俩……姑姑都知道了。回来的时候,也在城里听说了一些事。你打小有自己的主意,就连你阿爹都说,你若是男儿身,怕是能闯出不少名堂来。虞家的冤,只要下一道圣旨,就能彻底洗清了,你为什么不来找……不来找姑姑?”
康王和皇后联手谋反的事,在永安城中怎么也不可能瞒的下来。之后审出了什么,只要有心,何尝不能问出来。所以,哪怕皇帝不下圣旨,永安城的百姓也都知道,隆朔三年被满门抄斩的虞家,是含冤而死的。
只是,不下旨,不正名,就好像那层阴霾永远都笼罩在了虞家头顶。
“如果,非要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让路,我宁愿让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宋拂浅笑,抿着唇摇了摇头,“我想,阿爹不会怨我们的。而且,姑姑看起来,过得很幸福。”
“是,我过得很好。”
想起虽然无权无势,却体贴可靠的李禽,虞楚的脸上多了几分柔柔的笑意。而后,她收敛笑意,认真道:“可姑姑,愿意进宫去见一见陛下。”
贞妃回永安城的消息,很快就让萧秉瑞赶到了桓府。
他和贞妃倒是有过几面之缘,可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哪里记得住那么多。等赶到桓府,见着贞妃,萧秉瑞吓了一跳。他差点张嘴就喊出声来,被桓岫一胳膊肘撞上侧腰,疼得差些咬着自己舌头。
虞楚倒是不介意他的失礼,笑着行了行礼,便与宋拂一道,坐上了去皇宫的马车。
李禽似乎有些不放心,隔着车帘还与妻子说了会儿话。
进宫的路上萧秉瑞始终提着心,骑着马不时还回头去看两眼马车。桓岫与他并骑,马鞭不客气地抽在了他的腰上:“看什么?”
萧秉瑞咳嗽两声,压低声音问:“那个……刚才那男的是?”
桓岫不语,萧秉瑞啧舌:“还真是……看着倒是比父皇年轻,而且还体贴。只是娘娘的这张脸,也不知父皇见了,还能不能认得出来。”
萧秉瑞担心了一路,等进了宫才发觉自己的担心全然多余了。
尽管虞楚的脸出了意外,半张脸孔狰狞的伤疤一点都不容易让人忽视,可看着这张脸,皇帝还是立即认出了人。
“楚娘……”皇帝强撑着坐起身来,“你回来了……”
虞楚缓缓点头。身边是担心她进宫,一道跟来的姐妹俩,在宫中养伤的吕长真甚至也让人推着轮椅,入了皇帝寝宫。老郡公也在,捋着胡子打量着皱眉的萧秉瑞,还有沉默地守在宋拂身边的桓岫。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皇帝说几句话,就要费力地咳嗽。卢益忙送上茶水,眼眶红红的,背过身偷偷抹了抹。
虞楚微微叹息:“陛下,楚娘已经成亲了。”
皇帝大声咳嗽,眼睛猩红。
虞楚却像是没看到他那双怒睁的眼,续道:“他很好。虽然没权没势,也不是什么好出身,可他对我很好。”如果当初不是李禽救了她,她又哪里会有命留着生下孩子,甚至重新过上正常的日子。
“朕难道待你不好吗?”
皇帝语气愤恨,带着太多的不悦情绪。皇帝握拳,捶了捶龙床:“朕待你如珠如玉,如果不是姜氏,朕甚至愿意立你所生皇子为太子!”
皇帝的这一声吼,吼得所有人皱了眉头。连卢益都白了脸,忙上前劝慰。
唯独虞楚,神色不变:“是。陛下是待我很好。可是陛下的恩宠,差点要了我和孩子的命。”
皇帝噎住。
他哪里不知道,姜氏会对虞楚下手,全然是因为他当时不加掩盖的宠爱。那份宠爱,直截了当地威胁到了姜氏和前太子。
所以,一切都是他的错,虞楚和孩子……只是平白受了牵连。
“孩子……现在在哪?”
皇帝内疚不已,如今只想知道他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皇儿究竟在哪。他要见虞楚,目的也在于此——虞楚是不会回宫的,可萧氏的血脉,不能流离在外。
只是很显然,虞楚并不想说。
宋拂能理解姑姑的想法。
皇宫也许是别人眼里的瑰丽天地,可在她的世界中,这里的记忆,痛苦远远超过快乐。况且,虞家……是死在这座皇宫主人的手中。她又怎么会愿意自己的孩子回到这里,重历那些痛苦。
然而桓岫这时候,却似乎想到了什么,视线在虞楚的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那是朕的皇儿!朕只想看他一眼,难道你宁愿他在外流离,都不愿让他回宫吗?朕可以封他为王,享永世荣华!”
皇帝越说越急躁,甚至试图下床。卢益上前去扶,被他狠狠推开。
虞楚别过脸去,紧紧咬着唇:“如果不是皇子呢?”
“什么?”
“如果不是皇子,陛下还打算让她认祖归宗吗?”
代替快要落下泪来的虞楚说话的,是自进殿后,始终沉默地坐在轮椅上的吕长真。
他的伤还没好,只能靠在椅背上,说上几句话就要大口喘会儿气。
“如果姑姑生下的是个女儿,陛下还打算认祖归宗,封她做公主么?”
“朕愿意。”皇帝皱眉,“那是朕的骨血。”
吕长真深呼吸,扭头道:“二娘。”
宋拂一愣。
“二娘,”吕长真道,“你看看这个。”
他说着,递出了一直藏在身上的一份绢书。
虞楚一眼就认出,那是她让李禽藏在桌腿上的绢书,上面……是她留给女儿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