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敏让我们发誓什么都别告诉你,我们就指天发了毒誓——
其实在回来之后不到三个月,她就出事了,那段时间她天天喝酒,最烈的二锅头。那时学校正在排练毕业汇报的大型歌舞剧《青衣》,她是A角,却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没有任何人能劝住她,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拒绝和人说话,只是看着水晶珠子发呆,举着酒瓶子狂喝,喝完就默默地哭。那天,在做一个最简单的“前桥”时,她重重地摔在舞台上,跟腱当即完全断裂……医生说治好了不会影响正常生活,但她永远不可能作为一个专业舞蹈演员活跃在舞台上了。
我还记得,那天她在病床上听见这个消息后就一直在笑,笑得我心里一阵儿紧缩,她笑着说她没事儿,还亮出她的掌纹给我们看,说她那条像被风吹散了的纹路就意味着要夭折……
她是在一个早上带着行李悄悄离开学校的,当时我们还在睡觉,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话就悄悄离开,甚至没有留下一张字条。她只差一个月就该拿到毕业证了,气得我们舞蹈老师差点把地板跺穿,说“中国民族舞从此少了一个天才”。
她一直杳无音信。
直到去年我们毕业典礼那天晚上,她突然用公用电话打给我,她说她终于想清楚了人生的意义,她让我们大家不要为她担心,她现在一切都好,正准备去一家公司当售楼小姐,她要开始新的生活,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我们曾经到处找她,可北京的房地产公司多如牛毛。
去年平安夜,她突然又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这次是用手机。
我还记得那天雪下得很大,她的声音很虚弱,她在医院。你知道她一直贫血,为了养活自己也为了尽快在公司里博得信任,她一直玩命工作,终于在生日前一天倒下……那天晚上也是你的生日PARTY,你还怪我和苏阳过了十二点才赶来,其实那天并不是我和苏阳吵架,我们在医院一直照顾着她。她睡着的时候好像一个孤儿,她瘦了很多,躺在床上就像只是床单凸起了一根微微的皱褶,她的脸色很苍白,白得像一张纸,我分明能看得清她脖子上每一根青青的血管。我敢发誓,她在梦中好几次叫了你的名字,等她醒了后我问她,她却拼命否认,那天晚上我哭了,她也哭了,她哭着让我发誓不告诉你她所有的事。
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我曾经劝过她尽快离开北京这个不属于她的城市,回到家乡或许能和老阿妈过上平静的生活。但她说她不想离开北京,不想离开北京是因为她知道你还在这个城市里,她说虽然这辈子不想也不敢再见到你了,但她觉得如果和你同处一个城市,就知道还有最后一根细线隐隐连着她和你,皮和肉之间还有一丝粘连,她说因为确知你在这个城市,她的心里时时感到某种寄托和温暖,虽然很多时候也是痛楚……有几次,她还偷偷跑到你楼下那片白杨林去看你的灯是不是亮着,她就这样远远地守着你,就像守着一根肯定要熄灭的火柴。
她恨你,也爱你。她就这么傻傻地守在城南的一间小屋子里。
还有一件事情,后来唐显知道了她的处境曾经提出想帮助她,但她拒绝了。她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帮助,也不想再以任何一种方式踏进和你有关的朋友圈子。
浅浅说完的时候,天色渐暗,她的眼睛亮亮的有种居高临下的悲悯,而我浑身发软,哆嗦着扶紧了旁边的栏杆。
有块坚硬的东西正被风化,我只想投降。
我在那堆购房合同找到了卓敏的新号码,拨过去,无人接听,再拨,被掐掉……严丽莎惊愕地看着我,关切地问我干什么,我变态地对她大吼:“你给我滚!”
我开着车像一发经枪榴线加速后出膛的子弹冲向她家,我在她家楼下疯狂拨打着她的手机,仍然被挂断,我发去短信“求你,探出头来”也没有回信……然后我就开始拼命按喇叭弄得四邻不安,有人开始在楼上咒骂,我把头伸出车窗外对骂,宝宝也在楼上暴怒地汪汪直叫……终于,电话“咔嗒”一声被接驳,像闯进了一扇拼死防守的密码门,但门那头静悄悄地毫无人迹。
我不停述说,但她一直不说话。最后,我叹了口气:“如果你真的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那我走了。”她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她一身白衫出现在楼道口,月光打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闪亮的铬,显得她神圣不可侵犯。她不说话,伸手拉开我的车门就上了车,“开车”,然后沉默不语,好像我们已有两百年没有见面。
黑夜里,对面过来的车灯打进车厢,我看着她,她骄傲的脖子如白玉般洁净,她的眼睛摇曳着枝叶晃过的影子。她仍然那么漂亮,只不过眼底已被往事抹过一丝重重的阴影……我拉着她满北京逛荡,我俩没有目的地也无所谓时间,我们像乘坐一根树枝般不知不觉漂流到一道铁栅栏外,白颐路,解放军艺术学院。那些树和枝叶仍然清清亮亮,那道铁栅栏仍然在夜色中那么摇曳生动。和过去完全一样。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
突然“哇”的一声又哭起来,拼命地打我。很疼。
“凭什么又来找我?”
“因为我不想再对自己撒谎。”
“但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
“不是谎言,只是预言。”
“你不该来找我,我是一个不祥的女孩,菩空树说过,相见不如怀念,再见就是灾难。”
“去他妈的灾难,现在我们这样子已经是灾难了!我们就要在一起,忘掉赵烈,忘掉跳伞,忘掉那个梦。人为自己活着,不是为死人活着。”
“你能预言结局吗?如果这次再赌输了,我们就输了一辈子。”
“我是我自己最狠的预言,我就把这一辈子全部推上去了,老子梭哈!我宁肯什么都没有了,也要和你在一起。”
“你真的为了我,什么也可以不要吗?”
“有了你就有了全部,其他的什么都不要了,哪怕去死。”
她破碎虚空地看着我,紧紧抱着我。我感到脖颈上有点凉,我知道她哭了,无声无息。但她眼泪流下来的时候,我听见全世界的玻璃窗都碎了。
我和她重建了山间栈道的蜿蜒联系,但这条小路在一场暴雨后只是若隐若现,她对记忆的青苔视为畏途,生怕行程过快从而失足深渊。之后我打过几次电话,她只是偶尔接听,语气开始拥有某种温度,像昨日炉膛中未及燃尽的火烬。
直到初夏的那个晚上,她惊惶地给我打来电话:“快,快救救宝宝。”
已经拉了三天三夜的宝宝趴在地板上已然脱水,它得了急性肠炎必须去医院输液,但她根本抱不动这个体重已达三十多公斤的家伙,而且它不让任何陌生人尤其是男人靠近,她找来的邻居、同事均被它龇牙咧嘴吓得抱头鼠窜……眼看它正像低电量的电池耗尽最后一丝能量,她终于给我打来电话:“它,只接受你。”
它的四肢被绑在宠物医院的长条床上输液,样子很可怜,但它的眼睛很有温度地看着我,我可以随便抚摸它的额头,试它的鼻尖,它毫不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