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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部分(2 / 2)

这还叫不怨怼?白雁声哑然失笑,过一会道:“我从前很少去洛邑看你,你都长这么高了,爹爹也没抱过你,很是对你不起。”他对这个女儿时而严厉,时而骄纵。既会在局势紧张之时一声不吭丢下骨肉而去,也会不避嫌疑不拘俗礼让白细柳做她想做的一切事情。不过,也亏得他没有时时将白细柳带在身边。否则,用裴邵的话来说,那是“肺都会被气得千疮百孔”。

白细柳却受不了他慈父模式大开,忍不住道:“爹爹对不起的,应该另有其人吧。”她想到在龙门山的所见所闻,想到第一眼看见蜀帝的感觉,就明白了娘亲为何至死都茕茕孑立,泪落胡尘,而谢后为何正位中宫以来,几同虚设。

白雁声脸上有些讪讪,默了一默,将头偏向身旁脉脉的流水。

“静夜沉沉,浮光蔼蔼,冷浸溶溶月。我一日不曾忘记你娘。当年你娘因为不愿入北燕皇宫为妃,执意随我南下。我也觉得她困居深宫,不如远涉江湖。遂带她同上御剑山庄,拜苏真人为师,希望在政治之外,能有一个相对自由的地方令她施展才华。十年之前,我本来将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可是在洛邑城下,你娘还是坚持了她自己的信念。”他说到这里,忽然话题一转:“方才见离群之鸟,无仁心之人,便无放生理。你和你娘亲一样,天资灵秀,只是这个时代对女子太过苛刻。金枝玉叶甚或不如寻常女子。日后无论是高拱深宫,还是扁舟江湖,爹爹只愿你平安喜乐。莫倚倾国貌,嫁娶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白细柳初时听得满眼含泪,听到后面只觉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一个崭新的世界呈现在她的面前,那是一个舟船往来刀光剑影的江湖世界,其精彩程度,不亚于割据争霸。她心情激荡,自动挨擦到白雁声膝下,仰头喃喃道:“爹爹,你可知,我记得一些很奇怪的事……”她的心中有一个秘密,不吐不快。

白雁声抚着她的头发,这会儿她已经柔顺得像只小猫了,他透过她的眼睛,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用同样悠远迷茫的声音说:“我知道,我知道……”

他怎么能说出,她出生的前一天夜里,他曾梦到一些久远到差点忘记的人和事。梦到她上一刻还奇装异服在闹市中闲逛,下一刻已经魂飞九天之外,更梦到她的魂魄慢慢飘进洛邑的瑶光寺,走过两棵观音柳,径直飞入佛塔之中。当他醒来之后,洛邑的探马来报,告诉他已经做了父亲,一颗彗星同时降落,而他的女儿就出生在佛塔里。

顾视清高气深稳,借问苦心爱者谁。父女两人心中都有巨大的存在,这令他们之间那点若有还藏的芥蒂瞬间消失,两人的面庞都柔和了起来。

便在此时,不远处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了短促的笛音。白雁声扫视过去,扬声问道:“什么事?”就有一人从密林之中现身,轻声道:“陛下,归命侯不见了。”

父女两人同时惊起。

归命侯即是夏朝末代皇帝刘破虏,白氏江山建立之后,对这个志大才疏的暗弱后主网开一面,并没有要他性命,只是幽居与别宫。刘破虏自禅让以来几年时间里一直老老实实,读书做画消磨时光,皇帝对他颇为放心,难道一直打得是掩人耳目的主意?

这日的郊游不得不草草收场。

白雁声回宫之后,此事始末已经调查清楚。归命侯是在昨夜今晨不见的。上夜的婢女听见他咳嗽的声音,就出去给他端茶,再回来时见灯烛已经熄灭,以为他睡下了,就没有再打扰。到了今晨不见他起来,以为是着凉贪睡,于是迁延到午时才入房查验,结果被褥冰冷,人不见了踪影。

白雁声皱眉问道:“昨夜只听咳嗽声,未见人影吗?”

负责的宫内侍卫统领和礼部尚书对视一眼,伏地告罪。白雁声虽脸色不好,也未加责难,只嘱咐他们加紧搜捕,接着就宣宁王白雁行觐见。

白雁行一改往日惫懒模样,极是小心谨慎地将清商馆的文书传到皇帝手里。皇帝审阅之后,方知大约半年之前,归命侯身边便混进了疑似北燕的人,而那时他正和萧瑀、孟子莺在龙门山会盟。

“若是段晖傅熙要拿刘破虏情理上还说得通。这北燕把他掳去,又有什么用?”宁王百般不解。白雁声却叹气道:“若是段晖傅熙,刘破虏还有生的希望,换成别人,就不一定了。死辱片时痛,生辱长年羞,他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死辱片时痛,生辱长年羞。

同样的话语刚一出口,便经由呼啸的北风吞噬了。

在盛乐城外有一处高高的佛塔,盘旋而上,自插云霄。每层塔檐下都挂着铎铃,有风鸣廊,铁马便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这佛塔最高的一层上面,住着一名妇人带着一个十来岁的胡儿。妇人四旬年纪,但已鬓发斑白,双目通红,只穿一件薄薄的夹衣,双手冻得通红,正在抄写经书。窗下的小几上放着一个木鱼一盏油灯。墙角堆满了麻布裹着的经卷,有些被老鼠咬破了,露出各种各样的文字来。在这些经书堆里有一张窄窄的木床,床上躺着一个小孩。他身上盖着妇人的大氅,寒衾似铁,僵卧难眠,他与睡梦中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于是揉着眼睛坐起来。

屋子正中的楼梯口响起开锁的声音,那妇人也放下了手里的秃笔,转过身来,看见孩儿已经醒来便温和地笑了一下。

从楼梯口钻上来一个比丘尼,手里端着今日的饭食。两碗面条,微微冒着热气,两个黑面的馒头,那孩子一眼扫去,目露欣喜之色。那妇人怔忡一下,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念头,起身接过,轻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在这塔里囚禁了整整十年,只有千秋节和新年才会有热面款待。她的身份也不难猜,就是当年和亲的华阳公主刘解忧,废太子妃。

那比丘尼摇着头张口咿呀呀哼了几下,原来是个哑巴,刘解忧自语道:“你也不知道啊。”小孩子已经跑到她的身边,仰头望着她,那是个发色深褐高鼻深目的鲜卑少年,因为营养不良,和同龄孩子相比更加瘦小。

比丘尼退下之后,刘解忧目视小孩把一碗面囫囵吞枣吃完,又拿起了馒头来啃,便爱怜地摸着他的头顶,问道:“殊儿,若有一天,你能出塔了,你高不高兴啊?”殊儿满口馒头渣,用含混不清的汉话说:“娘不出塔吗?娘要出去我就出去,要不我就哪儿也不去。”刘解忧重叹一声,待要开口,突然见殊儿“啊”了一声,把一口馒头吐在了地上。

刘解忧顿时色变,连忙按着他的肩膀,焦急道:“怎么了,有没有毒?”殊儿摇头,却把目光投射到地上。馒头渣里有一个白色的纸团,刘解忧捡起来展开一瞧,如坠冰窖一般。殊儿想凑过来看个究竟,刘解忧却募地把那个纸团吞到了肚子里,勉强笑道:“没事没事,你乖乖吃你的饭好了。”

她把自己的那碗面条也给殊儿吃了。

死辱片时痛,生辱长年羞。

夜晚,殊儿在睡梦中被北风吹醒,他在黑暗中寻找娘亲的身影,却只看见有东西从高窗上跳下。塔那样高,夜那么深,坠地的动静一点儿也不大。

从盛乐皇宫的鼓楼最高层往西边方向望去,星海之中有一粒深黄色的火,是宁古塔的琉璃灯。太子妃萧淡月在初春的寒风之中披衣凝视,身后一名心腹宫女只听她问道:“阿妙,我这么做,是不是太狠了?哥哥一直要我放过他们。”

那名唤“阿妙”的女子垂首道:“此主上家事,何必问外人?”

萧淡月一时沉默。阿妙等了一会,尝试进言道:“殿下手足数十人,皆一母所生,唇齿相依。柱国大将军在世之时,每诫约令绝妾孽,以防后患。”

萧淡月遂转身,淡淡道:“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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