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也是学京戏的,工梅派青衣,十七岁加入加国华人戏曲协会,早已在戏曲界扬名。
尽管他病重,因化疗而掉光了所有的头发,但美丽并未弃绝他而去,平日里珠圆玉润的温和柔软褪去后,削瘦的脸部线条催生出凌厉但沉稳的英侠豪气。假若不是那厚重的惨白肤色,他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而已。
黎有恨不明白,为什么沈寂死了也依然可以如此完美无瑕,光鲜亮丽,对比之下,自己一身狼狈,精神萎靡,湿淋淋的头发,沾着泥点儿的鞋,跪倒在这里被剥夺着体面。
他看着他的脸发了会儿呆,不甘地抿一抿唇,半弯下腰,把手搭在沈寂手上,借着身体掩护,将他的婚戒褪了下来。
起身时,樊寒枝和爸妈又再次围拢过来,牧师也走到他们身边念悼词。樊潇和黎铮都垂着头。黎有恨悄悄瞥一眼樊寒枝,他半阖眼帘,缓缓拨弄着手上的婚戒,大约在回想往事,眼角眉梢浸满了不舍。
黎有恨掐着手心,面无表情,冷冷望向沈寂,刻薄地默默道了声“再也不见”。
直到棺椁被合上,谁都没有发觉沈寂的戒指不见了。
去到墓地时,刚停了会儿的雨又开始下,绵绵细细的。
沈寂的父母和奶奶也葬在这里。
棺椁被缓缓放进土中,牧师又是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段悼词,众人往棺椁上扔着花朵。樊寒枝手里也拿着花,迟迟没扔下去,只是捏着花杆来回转动。
他没有撑伞,在淡薄的白色雨雾中,他的颀长身影若隐若现,风一吹,黑色的身形轮廓随着舞动的雾气模糊成一团,尽管黎有恨就在他身后站着,但总觉得他是那样触不可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到最后其余人都走光了,墓地旁只剩兄弟俩。黎有恨走近樊寒枝,把伞移到他头顶。樊寒枝回头看他一眼,推开雨伞,什么话都没说。
他不躲雨,黎有恨也不躲,赌气般的把伞扔在一旁,继续陪他静静站着。但他本就不舒服,淋雨后更加头晕,视线模模糊糊之时,瞧见樊寒枝蹲下把花放在了草地上,站起身快步走开了。
他撑着膝盖喘几口气,咬咬牙小跑着跟上。
回到家已经临近傍晚。
他头晕得走路都打磕绊,樊潇看出他不对劲,要送他去医院,他不愿意,只说想休息,吃完退烧药回了房间。
这一觉睡得不踏实,在各种各样的梦境中来回跳跃,一会儿是寒凉潮湿的地下室,永远关不紧而滴着水的水龙头,从高高的小窗透进来的些许阳光,杂乱的脚步和咒骂声;再又是右耳的剧痛,弥散开的厚重的血腥气,因为力竭而止不住发颤的双手;然后是夏季的暴雨夜,家里断了电,他下楼去倒水喝,看见客厅里燃着的摇曳烛火,地上映出沈寂的芊芊细影。
他穿着睡袍,跪在沙发前,全无平日里的温柔敦厚,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晃着腰和屁股谄媚地求欢。
樊寒枝好整以暇坐在沙发上,兴致缺缺的模样,半晌,才轻浮地抬起皮鞋尖儿去挑沈寂的睡袍。沈寂会意,慢慢起身,解开腰带,那睡袍滑溜溜的水一般从他肩上流下来,晦暗的烛光下,他恍然又像乌云后的浅浅一梳月亮,全然的高贵骄矜。
这下樊寒枝似乎满意了,嘴角微弯,任由沈寂赤身裸体地跨坐在他膝头,他抚上沈寂的背,手掌顺着往下滑,色情轻佻地轻拍了两下那浑圆柔软的屁股。
茶几上一只香炉里升起轻烟,逐渐漫开一大片,掩住那两人交缠的颈项。烟雾越积越多,猛然间仿佛沙尘似的滚滚扑来,黎有恨猝不及防之间被迷了眼睛,呛得咳了几声,下一秒沉沉的暗从眼角余光处逼近,眩晕之际,眼前又倏忽一亮,短暂的失重感后,他从梦中惊醒过来。
刚过午夜,房间里潮热窒闷。烧似乎退了些,身体还是发软。他走到窗边透气,见桌上的香筒里还燃着香,辛而苦的气息直往鼻子里钻,火线似的点燃了心中燥意,撺掇着他把那香筒打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香灰洒了一地,梦里一般呛人,他捂着胀痛的眼睛,脑海里回闪着梦里的片段。
沈寂就像这香一样,总是能让他心口沉沉,怒火中烧。
简单冲了澡,换好衣服,他把沈寂的婚戒藏在行李箱夹层里,出了房间,打算下楼吃点东西。还没到楼梯口,便听到樊潇和黎铮的争吵声。
“你少在这发疯!沈寂刚走,别又闹出什么事给寒枝找不痛快!”
樊潇冷笑一声,紧接着是花瓶被砸碎的声响。
“我闹?你有脸说这种话?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早上来的时候还一身酒气,这会儿倒假惺惺关心起寒枝来了。”
“我怎么就假惺惺了?真要不关心,我连这葬礼都不来!”
“是啊,甩手掌柜你做得得心应手,看看有恨被你养成什么样子了,回国没多久就被拐走,警察把他送回家你才知道他丢了!还有他的耳朵,怎么会在学校和同学打架落了个残疾!好好一个孩子,我好好一个孩子交到你手上,你负起责任了吗!”
樊潇声音里满是哭腔,黎铮语调平静,讥讽道:“你也半斤八两,当初是不是你不要他我才带他走?你要生女儿,结果他是男孩子,再加上到两三岁了还不会说话,你更不喜欢他,离婚的时候抚养权都没和我争,你问问你自己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是觉得总算摆脱了他这个累赘?”
“你——”
“我什么我,我哪句不是实话?从他七岁跟我回苏市到十五岁,整整八年,你和寒枝一个电话一个短信都没有,我想联系你们也联系不到。四年前寒枝要结婚了,沈寂想邀请我和有恨参加婚礼,你才来找我们,是不是?要不是沈寂,我们一家都不可能再聚在一起!你再看看寒枝,你养的好儿子,沈寂死了他眼睛都不红一下,跟你一样冷心冷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关寒枝什么事,说他做什么!至少这四年,我没亏欠有恨!”
“冠冕堂皇,不过是为了弥补你自己心里的愧疚。”
“你又好到哪去!要不是为了有恨,你以为我会让你再踏进这个家?!”
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开了,逼得黎有恨没办法下楼。他默默听了一阵儿,腿软得站不住,转身要回去,一回头却看见了樊寒枝,当下惊得退了两步。
樊寒枝倚墙站在一两米开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这会儿仍是不说话,只是长久地望着他。黎有恨和他对视半晌,恍惚觉得自己被他的目光扒光了衣服,隐秘丑恶的妄想蠢蠢欲动从骨子里钻出来,他有种真的脱了衣服赤身裸体在樊寒枝眼前扭腰转圈儿,像个低贱的豢宠一样任他亵玩的冲动。
就像沈寂那样。
他脸上一团臊热,指尖发颤,眼神飘忽着落到地面上,轻喊:“哥。”
樊寒枝“嗯”一声,说:“有段时间不见了。”
他声音里带着刚睡醒后的慵懒腔调,像在嗓子眼儿化开的太妃糖。黎有恨听得耳朵发麻,点一点头。
樊寒枝走过来,在他跟前站定,他紧张地眨眼睛,睫毛震颤得像蜜蜂忙碌的翅膀,感觉到有呼吸轻轻拂过额前。
他听见樊寒枝淡淡地说:“泪痣不配你,还是得长在美人脸上看着才顺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黎有恨神色一僵,喉咙梗着,瞥过头去,良久才挤出一句话。
“没、没什么事的话——”
“过来,有东西给你。”
樊寒枝说完径自绕过他上楼,走到楼梯转角,见他仍是站在原地,冷冷地喊了声“恨儿”。他顿一顿脚步,垂头默默跟了上去。
三楼所有房间都被打通,做成了专供沈寂平日唱戏的练功房,练功房连通着一个十多平米的小家庭影院。以前黎有恨暑假来这儿玩的时候,常常和他们在这儿看电影,沈寂总是像猫一样卧趴在樊寒枝脚边的地毯上。
现在他不在了,黎有恨便占了他的位置,盘腿坐着。
樊寒枝在门边的长柜抽屉里拿出一根线香,点燃后放进了香炉。
又是那辛辣苦涩的味道。
他皱皱鼻子,看向面前茶桌上的硕大锦盒,繁复的花纹和金漆,上面放着一个白信封,信封上写着他的名字,是沈寂娟秀的笔迹。
他拆开信封,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和你哥好好的”。
他看着这几个字发呆,荧幕上骤然亮起的光将他拽回了神,樊寒枝拿起遥控器挑了部《贵妃醉酒》,沈寂出现在画面中,大约是某次演出的录像,穿着大红色绣牡丹滚金边蟒袍,头顶凤冠,手执金折扇,款步走向舞台中央,还未开口,台下便是一阵热烈的叫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收起信纸,打开锦盒,里面正是荧幕上那套蟒袍,头面却不是凤冠,只几个点翠簪子和钗,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水钻首饰,比不上凤冠华丽,小巧玲珑,三两只小家子气的蝴蝶和不知名的花样。
除去这头面,其余东西都是梅派戏曲的制式,送给他他也用不着。
樊寒枝见他看着盒子发呆,问:“不喜欢?”
他垂下眼帘不说话,把锦盒抱起来放到了脚边,抱着膝盖看向荧幕。
戏演到一半,熏香燃灭了。
黎有恨踌躇着开口,问:“哥,沈……嫂子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樊寒枝久没说话,黎有恨回头,见他闭着眼睛,以为他睡着了,便悄悄转身趴在了沙发上。这么过了一会儿,樊寒枝突然说:“问这个干什么。”
黎有恨一惊,连忙直起身,规规矩矩坐好,答:“就……有点好奇。”
他等了片刻,模糊听到衣物摩擦的细细声响,再转头看去,樊寒枝半倚在沙发上,撑着额角,姿态放松。
“很美。”他说着,仿佛被荧幕光刺痛了一般微微眯了下眼睛,眼眶中堆积起薄薄一层水汽,然而随着光线闪动,又什么都没有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黎有恨怔怔看着,干巴巴应了一声。
其实不问,他也可以想象到沈寂临死前的场景,会像所有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梦幻,死亡被他诠释得优雅轻盈,他的手臂会缓缓垂下,呼吸一点点减弱直至消失,然后他紧闭的双眼留下温热的泪。
他像一只优雅的蝴蝶,扇着翩跹的翅膀,轻轻落在死神的肩上被带走。所有那些痉挛、扭曲、血迹,凸出的眼球和青紫的脸,都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永远完美,并且会始终被惦念。而樊寒枝也根本不是黎铮说得那样冷心冷情。
墙上时钟指针指向凌晨一点时,戏播完了。他学着沈寂卧趴在地毯上,打量着紧闭双眼的樊寒枝,一点点试探着靠近,直到额头抵住了他的脚踝。
他蜷起身体,在倦怠中再次陷入沉睡,梦中跨坐在樊寒枝腿上的人成了自己。
耳垂被轻轻咬着,一声含糊的“恨儿”飘进耳朵里,仿佛柳絮在春风里漫不经心地游着般在身体里荡来荡去,他浑身发软倒在樊寒枝肩上,樊寒枝染着沉香气息的指尖蹭过他眼角,又抚上他的脸颊,再摸他的后颈,一路往下钻进衣服里,像一条湿滑的蛇,从肩膀游到心口,蹭过乳尖,在周围打着转儿,要碰又不碰。
他红着眼睛扭腰,语无伦次,“哥哥”这样地叫着,又说“救我”。于是那条狡猾诱惑的蛇在他腰上绕过一圈,从胯骨滑进更里面,卷住他膨胀的欲望,一上一下,鳞片在摩擦下翘起又复原,刮过前端的缝隙和沉甸甸的下面,最后紧紧绞住。
他瑟缩颤抖着释放出来,樊寒枝在他耳边轻轻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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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有恨感觉胯间一片湿濡,仓皇拽过沙发上的毯子盖好下身,抬头看过去才发现樊寒枝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他裹紧毯子跑回房间,躲进浴室里冲了十多分钟冷水澡才出来。
在盥洗台刷牙时,无意间瞥见镜中自己的脸。他长得普通,更像爸爸黎铮,眼睛小,稍稍往上吊着,看起来尖酸不好相与,右眼尾上下排列的两颗淡痣,粘在皮肤上的小飞虫尸体似的。
下楼时樊潇正要出门去,黎有恨站在玄关和她说话。
“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还没退烧?下午去Ethen那儿看看,让你哥送你去。”
Ethen是个年近六十的小老头,做了樊家二十多年的家庭医生,但黎有恨对他没什么印象,只是和樊潇重新取得联系后的这四年里才渐渐和他熟络起来,每年暑假来这儿,樊潇一定会让他去Ethen那儿检查耳朵,做全面的身体检查。
“你要去公司吗?”
“对,有急事,妈必须得去一趟。”
“爸呢?”
“昨晚走了,不知道又去哪里玩,随他。对了,后天有个给你嫂子办的追思会,你参加了再走,具体问问你哥。”
“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撑开雨伞送樊潇出门,和来接她的秘书打过招呼,正要回去,远远瞧见街角开来一辆搬家公司的大货车,打着双闪停在了篱笆栅栏前,下来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用口音浓重的法语说了句什么话。
黎有恨长久不来这儿,法语生疏了,听得一知半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传来脚步。
樊寒枝走到他身旁,用法语说了句“你们来晚了”,双方交涉一番,不知在聊什么。
黎有恨默默把伞移到樊寒枝头顶,看着身旁花圃发呆。雨后泛上来的土腥味里夹杂着樊寒枝身上寡淡的薰衣草香,让他恍恍惚惚,反应过来时樊寒枝已经和那几个工人往隔壁沈寂家去了。
他回到屋子里,有几个帮佣在打扫餐厅,询问他要不要喝咖啡。他摇摇头,要一杯温水,坐下拿了块吐司慢慢地嚼。身旁是樊寒枝的位置,桌上铺着报纸,一盘培根煎鸡蛋只吃了几口,咖啡还冒着热气。
不一会儿帮佣们离开了餐厅,他见四下无人,拿过咖啡杯浅浅啜了一口,烫了下舌尖,没尝出什么味道,放回原位时做贼心虚抖了抖手,险些把咖啡打翻在桌上,瞧见杯沿一团被嘴唇带出的咖啡沫,还没来得及去擦樊寒枝就回来,坐在了他身旁。
他闷头吃吐司,借着喝水的时机用余光悄悄打量,樊寒枝一直没有喝咖啡,只用手来回抚摸着杯柄,不知是不是有所觉察。
吐司只吃下小半片便没了胃口,樊寒枝不下桌,他不敢先走,只好呆坐着。等帮佣来收拾了餐桌,樊寒枝才说起追思会的事情。
说是追思会,其实就是一个慈善拍卖晚宴,沈寂收藏了许多名贵的戏服和头面,也有很多字画藏品,到时会一一拍卖,善款用来成立一个以沈寂命名的戏曲慈善基金。刚才那些搬家工人就是去整理这些遗物的。
黎有恨想起锦盒里的那套戏服,犹豫了一下,说:“嫂子送我的那套也——”
“不行。”樊寒枝抖一抖报纸,斜斜地睨一眼过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黎有恨没敢再提,掐着手心问:“那这边家里的东西呢?练功房里也有好几套戏服。”
“留着,不许乱碰。”
他点点头,用舌尖舔一舔牙齿,后知后觉地尝到了些许咖啡的苦味。
下午两人去见Ethen,天短暂地放晴了一会儿,但气压很低,闷得人不舒服。
黎有恨似乎又烧起来,进了诊室的门,还没和Ethen打招呼脚下就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晕乎乎往就诊床上一躺,意识就模糊了。
再醒过来时他在挂点滴,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半个多小时后护士来拔针,领他去做检查,快傍晚时才重新回到诊室。
Ethen在和樊寒枝说话,聊起他的身体状况,唠唠叨叨劝他带助听器,生活会方便很多,又说他营养不良,是不是有厌食症状,要求樊寒枝再带他去心理医生那儿做检查。等他说完,樊寒枝才慢悠悠讲一句“他在国内有心理医生”,潦草结束了谈话。
回去的车上,他又是昏昏欲睡,恍惚间感觉额头一凉,挣扎着睁开眼睛,樊寒枝的手掌正覆在他额头上探他的体温,借着从指缝间漏进来的些许微弱灯光,透过罅隙,能觑见樊寒枝半弯着腰,领带垂在胸前轻轻地晃,他的脸隐在暗处,神色晦暗不明。
“哥……”他有气无力地喊,想去拉樊寒枝的手,但樊寒枝躲开了,让他下车。
他扶着车门下来,踉跄一步,撞在樊寒枝脊背上,顺势抓紧了他衣服下摆。樊寒枝推他一下,要他站好,他便站直了,但仍抓着他的衣服。
两人这么僵持片刻,黎有恨示了弱,继而像一只叼着栓绳的宠物,生怕自己被丢下,跌跌撞撞追着樊寒枝跑,想要樊寒枝牵一牵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樊寒枝那翩飞的衣角几次蹭过指尖,他就是抓不住。
回房间后睡了一会儿,醒来快要晚上八点钟,去到楼下发现樊寒枝一直在餐厅等他一起吃晚饭。
原先是没胃口的,现在还是乖乖地拉开椅子坐下了。
帮佣张罗着上菜,西式的牛排意面,他吃不惯,说想吃蔬菜沙拉,被樊寒枝一口回绝。
“不可以,不要挑三拣四。”
他撇撇嘴,吃了盘子里用来点缀用的两个圣女果,兴致缺缺地摆弄着叉子,戳一戳牛排又扒拉几下意面。
樊寒枝见状冷冷瞥他一眼,他只好拿起刀切下一小块牛排,牛排大约只有三四分熟,还沾着寡淡的血水,飘出一股浓烈的肉腥。他一阵反胃,硬着头皮放进嘴里,草草嚼了两口就吞下去,这么吃了三四块,肚子里有蚂蚱在跳似的难受,食道灼痛得厉害,喝水也不管用,顾不了其他,摔了刀叉往洗手间跑,一口气吐了个干净。
回去时餐桌已经被收拾干净了,他暗暗松口气,看见樊寒枝在客厅看新闻,便上楼拿了速写本下来,坐在一旁画他的侧脸,细细地描摹他的眼睛。
茶几上的电熏炉里熏着两颗香丸,飘出来的味道里有和樊寒枝身上一样的薰衣草香,黎有恨闻着感觉自己像随水流飘飘荡荡的叶子,安心舒畅得险些睡着。
晚些时候两人各自回房间,他吃了药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半夜,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又陷进泥沼般的梦里,惊醒后时间才走到凌晨一点。
他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打开手机,看见几个张医生的未接来电,回拨过去。接通后不等他说话,那边先欣喜地用苏市话喊一声“有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黎有恨忽然放松下来,靠着盥洗台坐下,也用甜软的吴语叫他“张伯伯”。
自七岁那年被拐事故之后,黎有恨就被黎铮送到张鸿影那儿做心理治疗,到如今已经十二年。张鸿影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包括最罪恶的那一个。
“怎么去参加葬礼也不跟我说一声,还是你爸告诉我的。”国内是下午,张鸿影在大学和医院都有职位,不知是不是在忙,背景音一片嘈杂。
“就……不太想说。”
“行,不说就不说,不是什么大事,在那边怎么样?”
黎有恨被方才的梦搅得心绪不宁,说话语无伦次:“不舒服……嗯……挺好的,我哥今天特地等我睡醒和我一起吃晚饭,我吃了牛排。”
张鸿影愣了愣,“是吗。”
“但是全吐了。我又做了那个梦。”他停了停,站起来走到全身镜前,撩开衣服看自己的肚子,瘪瘪的深深凹进去,肋骨清晰可见,根根分明,被苍白干朽的皮肤裹着,枯树枝一般。
他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称作“瘦”,他对胖瘦的概念在十五岁那年变得极端。
小时候他胖嘟嘟的,像年画娃娃一样喜庆,许多年来在学校里一直是班级中块头最大的一个,同学们在背地里都“冬瓜”“大肥”这样嘲笑他。
他从来没在意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直到樊寒枝婚后第一次带沈寂回苏市看他。沈寂打趣他,说这么多年不见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好吃。
樊寒枝在一旁接话,淡淡地评价他“肥头大耳”。
他开始节食,并且瘦得很快,慢慢发展到闻见肉腥就会反胃的程度,这几年都只吃些素食,极少数时候会吃水煮的鸡胸肉。
他一直记得沈寂的细腰,小小一束,窄口花瓶颈一般,承托着上面花似的美好的脸,又倚靠着下面浑圆丰润的胯和臀。樊寒枝总是轻轻抬手一揽,就能把那柳腰握在手掌里,服帖得仿佛生来就为樊寒枝的手掌而生。
“有恨?”
黎有恨回过神,闭一闭眼睛,说:“我在听。张伯,我、我真的很……肥吗?”
“你又要这样想了——”那头又一片闹声,有人“张医生”这样焦急地喊着,“有恨啊,我现在有点忙,你也先去睡觉,空了我们再聊。”
“嗯。”
他挂断电话躺回床上,没什么睡意,听着戏曲画画,天亮时就下了楼。
难得的晴日,帮佣说樊寒枝出门晨跑去了,他便也在后院溜达了几圈,等樊寒枝回来后两人一起吃了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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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前灯利剑似的劈开暗沉沉的夜,骤疾的雨线也被一同被斩断,在光下仿佛扑火的成群飞蛾,密密匝匝挤在一起。
黎有恨看着眼神生疼,阖上眼帘倚在车窗上养神。
他病没好全,一直昏昏沉沉,又是咳嗽又是流鼻涕,今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在房间躺着,白日一眨眼就被荒废了。帮佣来催他换衣服的时候,他才记起今天是举办晚宴的日子,收拾好出门的时间比预想的晚了近半小时。
樊寒枝因此非常不满,显得尤其不耐,自坐上车后到现在,眉头就没松开过。
也或许他只是因为在想晚宴、想沈寂才会这样。
黎有恨不想惹他不快,安安静静了一路。等下了车进到宴会厅,和众宾客打招呼的时候,他也全凭樊寒枝指挥,桐油灯盏似的拨一下亮一下,问好、握手或是什么时候喝手里的香槟,全部顺樊寒枝的意。
他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虽然在葬礼上也露过面,但这儿的许多宾客都没见过他,只知道樊潇有这么一个小儿子,一直跟着父亲生活在国内。
过来寒暄的人,每一个都盯着他猛瞧,现在在面前的一对华人老夫妻还调侃他和樊寒枝并不相像,抬眼低眉间却有沈寂的神韵。
他嘴角一僵,笑容黯下去,半垂下头说可能是自己也学戏的原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樊寒枝在一旁道:“和沈寂是一个老师。”
“哦?沈寂的老师我也认识,怎么没听她提起过?”
黎有恨本不想接话,但看到樊寒枝投来的视线,握紧了手里的酒杯,说:“只学了三四年,我跟爸回国就换了。”
“是这样,挺好,现在乾旦少了,梅派的乾旦更难得。”
“我学的程。”黎有恨攥着手心,勉强地朝他微笑。
“咦?噢——”那人恍然大悟般拖长了声音边说话边点头,“是倒仓了?”
“嗯。”
“这也没有办法,不过程派老祖程砚秋也是嗓子倒仓了才开创了这么一个独特的流派,因祸得福,你倒是和他的经历相似,说不定会是下个程砚秋呢。”
黎有恨摇摇头,闷闷地说一句“不敢”,顶着樊寒枝不满的眼神,一口气把香槟喝了个干净,径自往角落走去。
樊寒枝跟过来,把他堵在窗户和墙壁的夹角,冷声训斥他没有礼貌,气度全无,招呼也不打就把客人撇下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窗户开了个缝儿,雨点噼里啪啦落进来,风也大,把薄薄的纱帘掀得纷飞。今晚两人穿着一样的黑色礼服,领结是跳脱明艳的橙黄,却只把樊寒枝衬得愈发锐利凛然。
他的温和是沈寂的专属品,别人怎么求也求不到的。
黎有恨才被人戳了痛处,被他一教训,心里更加烦闷,倔强地梗着脖子,一副要打要骂随便的模样,也不看他,视线乱飘,望见几个侍应生抱着托盘张惶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托盘上放着字画卷轴,还有的抱着繁复的戏服,另一个捧一顶硕大的凤冠。
回过神后见樊寒枝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接着他又看一眼手表,道:“你先过去准备。”
黎有恨愣了愣,“准备什么?”
樊寒枝皱眉,说:“昨晚的事转眼就忘。”
他忽然无措起来,回想昨晚,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生病,脑子里一团乱,记忆模糊得抓不住。
樊寒枝却没有和他说明的意思,转头望向门口,黎有恨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司机抬着一个大锦盒走了过来,正是装蟒袍的那个。
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侍者领着去到二楼,进了一间化妆室,里头已经有人,大约是化妆师,等了他很久的样子。
司机把锦盒放在地上便要走,黎有恨喊住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司机古怪地看他一眼,“您说今晚要上台唱戏,还让我别忘了把这盒子一起带上。”
黎有恨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依据,皱着眉细想,脑袋里全然没有这段记忆。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啊,是您哥哥转告我的。”司机朝他点一点头,关上门走了。
他愣愣站了会儿,走到化妆台前坐下。那化妆师笑着和他打招呼,用榆树刨花泡了热水,开始刮片子,一边说着话,夸他脸型端正,用不着怎么修饰,简单上个妆就好。
他一概没听进去,脑袋昏沉,浑浑噩噩地任由化妆师摆布,贴完片子又上油彩,要换衣服的时候,收到了樊寒枝发来的短信,只一个简单的问号。
他没回,在化妆师帮助下穿上了蟒袍,戴头面时樊寒枝推门进来了。
“还没好?”
化妆师答:“再戴几个簪子就行了。”
樊寒枝摆摆手让他出去,走到了黎有恨身旁。黎有恨手里攥着沈寂送的那根点翠钗,呆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吊眉和上斜眼,一抹艳红从眼角扫到鬓发里去,即便是上了妆,也依然没有沈寂的端庄大方,全无贵妃姿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樊寒枝见他磨磨蹭蹭没有动作,喊他一声“恨儿”。他转过头仰看樊寒枝,不确定地问:“哥,我真的和你说今天要上台吗?”
“怎么。”
“可是,我、我不会的……”
他感冒还没好,嗓子都是哑的,要怎么唱?更何况他学的程,怎么会去唱梅派的《贵妃醉酒》,犯了师父的大忌,说不定要被逐出师门。再有,这是沈寂的追思会,沈寂拿手的戏,他上台去做什么呢,穿蟒袍却没有凤冠戴,不伦不类,东施效颦,叫人看笑话么?
“我不记得我有说过要唱戏。”
樊寒枝看了他片刻,拿起笔蘸了些大红油彩,抬起他的下巴,轻轻描两笔他的唇线。黎有恨睫毛颤颤,委屈地抿唇,樊寒枝顿一顿笔尖,分出握笔的一根手指出来,戳开他紧闭的唇。
“别动。”
黎有恨舌尖触了下他的手指,一时间心乱如麻,只好微张着嘴巴让他动作,身上蟒袍压得肩膀沉沉,吊了眉更加头晕目眩,一阵冷一阵热,满手心都是虚汗。
樊寒枝描完了把笔扔在桌上,转过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看向镜子,不容置疑地说:“你说过。”接着又拿过他手里的点翠往他头上戴,顺手捋了捋几条缠在一起的水钻链子。
“可是我真的不记得……我不想唱,哥,我想回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要任性。”
“哥,我……”
樊寒枝把手在他肩上搭一下,说:“你太累了,生病又喝酒,才这么糊涂。”
黎有恨沉默半晌,仰头看他,问:“真的吗?”
樊寒枝点头,带他出了化妆间。下到楼下,台上正有人在表演,唱着脍炙人口的戏曲选段,却没有哪一个像他这样戴着全妆穿着戏服。
等他上台的时候,主持人特意隆重介绍了他,可他迈台阶的脚都打着颤,到了台上被明晃晃的聚光灯一照,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倒。
伴奏响起来,他仍是呆立着,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只是开口第一个音就破了,后面更是溃得不成样子。
他恍惚着,根本不敢看向人群,那些细小的窃窃说话声飘上来,每一个都像刀一样插在身上,戳得他血肉模糊,骨头都在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站在这儿自取其辱,任众人将他和沈寂放在一起比较。
他没把选段唱完便停了下来,独留伴奏响着,往下走时脚步趔趄,到底还是摔在了台上。
底下一片哗然,随即有人过来搀他,他跌跌撞撞地走,头晕目眩,反应过来时正倚在樊寒枝身上,脸上的油彩被汗水和泪搅得糊成一团,全蹭在他西装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樊寒枝推开他,叫他的名字。
他喘着粗气,看了看四周,这儿是拐角暗处,已经没有人在看他,而舞台上,拍卖会已经开始了,仿佛刚才的闹剧不曾发生,放在托盘中展示的拍品正是那顶凤冠,熠熠闪着典雅威严的辉光。
他稍稍镇静下来,定定看着,攥着身上蟒袍的袖子,忽然说:“哥,我想要那个凤冠。”
樊寒枝望一眼台上,并不说话。
他又重复:“我想要那个凤冠。”
樊寒枝蹙眉,解了纽扣脱下一塌糊涂的西装,招手叫来侍应生,丢下他转身就走。
他被侍应生扶着再度回到化妆室,卸完妆换好衣服,他把那蟒袍扔在地上,所有首饰也甩了一地,拉开门扬长而去。
外面还在下暴雨。
他在门口迟疑片刻,就要走进雨里,忽然被人拽了下胳膊,回头看见一个穿蓝西装的男人,也是华人,剑眉和双眼皮,高鼻梁,嘴唇很厚,看起来敦朴。
那人笑着,表情和言辞意外地和相貌不符,十分轻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刚才叫你好几声你都不回头,难道是害羞了不好意思看我?”
黎有恨下意识捏一捏右耳耳垂,不想和他多话,绕过他要走,但又被拉住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手帕包着的正是那几支沈寂送的点翠簪子。
“我刚才去化妆间找你,没想到看见这些东西被扔在地上,那个袍子你扔了也就算了,可是这几支簪子很贵,而且个个都是老古董,看起来像清代传下来的。”
他说完,把手帕往黎有恨手里一塞,黎有恨抬手就要扔,他叫着又把手帕抢了回来。
“行行行,我改天送去给你哥。”
黎有恨咬一咬舌尖,说:“我扔了就是不要了,你拿去卖掉或者送给别人,随便你。”
“嗬!这么大方!”那人笑起来,脱下西装罩在头上,抬一抬手臂给黎有恨留出臂弯下的一点儿空档,说:“那我请你喝酒?”
黎有恨犹豫一下,钻进了那空档,和他一起走进雨里。只从门口到马路边的几步,两人还是淋得湿透。
坐上车,那人催着司机开车,报了一间酒吧的地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似乎是酒吧的熟客,进店后服务生都热络地和他打招呼,给两人送来了毛巾。他一边擦头发一边问酒保要两杯白兰地,让黎有恨快点喝下去暖暖身体。
等缓过劲儿来,那人开始自我介绍。
“我叫郑幽,你是叫黎有恨吧?”
“嗯。”
“我听别人说了些你们家的事情,今天拍卖的都是你嫂子的遗物吧?”
黎有恨点头,他又单刀直入地说:“你刚才在台上唱得真不咋地,第一句‘海岛冰轮初转腾’就唱错了。”
黎有恨僵着脸闷头喝酒,“我本来就不会唱。”
“是吗,那干嘛上台?”
是啊,到底为什么要上台唱戏?出尽了洋相,再一次被已经死了的沈寂压得抬不起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三四杯酒下肚,郑幽的话愈加多起来,倒豆子似的往外蹦,语速又快又急。
黎有恨坐在他的左边,右耳对着他,更加听不清楚。趁着郑幽去洗手间的时候,他换到右边坐着,再聊天时好歹能抓住一些字词和句子了。
“我……去年秋天……在剧院里……《穆桂英挂帅》。”
黎有恨点点头,说:“那是沈寂最后一次登台。”
郑幽回了句很长的话,但店门口进来七八个人,闹哄哄的,远处舞池忽然又响起了乐声,黎有恨只看见他嘴唇张张合合,仍是什么都没听清。
郑幽多少觉察出点儿不对劲,主动提出换个地方,带他出了酒吧。
雨已经停了。两人沿着街道边走边找便利店,准备买几罐啤酒。
郑幽又拾起刚才的话题,说:“去年秋天,我陪我爷爷奶奶来这儿度假,恰好碰上了那场演出,我就买了票陪他们去看了,本来我都不感兴趣,不过你嫂子演得真好真完美,我都不知道戏曲这么有意思。他这么年轻就去世了还真可惜。”
街道前面一个小水洼,黎有恨孩子气地踩进去,看着溅在裤脚的水渍淡淡地说一句“哦”。“完美”这两个字他已经听腻了,认识沈寂的所有人几乎都这么评价。
“所以你今天是以沈寂朋友的身份去宴会的?”他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是,我老姐是你妈妈的生意伙伴,最近她想开拓加国市场,你妈妈又想把公司开到国内去,她们俩一拍即合,在谈合作呢。不过我姐没来,她小孩生病了,我替她来的,葬礼我也去了,我还和你哥说话了,本来那天也想跟你搭搭话的,但好像场合不太合适,今天在宴会我也和你哥聊了一会儿,你不在,啊对了,你妈妈过来露了个面,很快就走了,你可能在楼上换衣服没碰见她吧。”
黎有恨第一次遇到话多又这么密的人,一时适应不过来,瞧见前面一家便利店,逃也似的走过去,郑幽追着他,厚着脸皮问能不能送几张沈寂的签名照或者演出录像的光碟。
买完啤酒,两人也走累了,站在路口一边喝一边等郑幽的司机来接他们。
黎有恨有些醉,又淋了雨,浑身软绵绵的,倚路灯站着。他不是喝酒会脸红的类型,在白光下一照,面色反而更加苍白,只有下眼睑浮一层红。郑幽看着他,这才发现他眼角有泪痣,他眨眼睛的时候,浓密的睫毛会把泪痣盖住,一霎时整张脸都变得乏善可陈起来,寡淡如水。
黎有恨发现他在看自己,丢一个眼神过去,问:“干嘛?”
他略带不屑又随意的一瞥,挟醉意的眼风直扑到郑幽面上,郑幽脚下踉跄,心头猛地跳了跳,忽而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啊,就,那个,我在想,你的耳朵是不是——”
“是。”黎有恨撇过头,看向身侧幽深的巷子,不想多聊。
可郑幽非要究根问底,一连串的“为什么”“怎么回事”“天生的还是后天的”,搅得黎有恨烦闷,捏扁了啤酒罐用力扔进了垃圾桶。
郑幽是个没眼力见的,还要追问,说:“你为什么不戴助听器?”
黎有恨听了下意识摸一摸耳垂,想起沈寂那水滴般俊秀漂亮的耳廓。他做不到像沈寂那样完美,至少也要成为樊寒枝眼中“普通”的存在,戴上助听器,他就从内到外都变成残次品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没有为什么。”他敷衍地答了一句,语气不太好,郑幽总算反应过来,摸一摸鼻尖,说了声“抱歉”。
不一会儿车子便到了。两人上车,司机问去哪儿,黎有恨报了家的地址。
郑幽一直抓耳挠腮地动来动去,车子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时,他终于忍不住问:“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真的不能告诉我?”
黎有恨被他的大嗓门搅得头痛,无奈叹了口气,还是告诉了他,说:“在学校和同学打架打的。”
“不会吧!看不出来啊,你这小身板还打架?不会是因为女孩子打起来的吧?”
郑幽语气调侃,瞥他一眼,见他皱着眉的模样,敛了笑容,尴尬地咳了几声,说:“对不起啊,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黎有恨掐着手心,侧身背对他,折腾了一晚上心力交瘁,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梦见发生在十四岁时的那场事故。
班里有个刺头,总是无缘无故地欺负他,扔他的书,在他课桌上倒垃圾,把他关在厕所里,很多事情,他全部都忍下来了。但有一天,上体育课的时候,那刺头和其他五六个人把他堵在体育器材室里,说他是没人要的小孩。
其实这句话相较于那些恶劣的行为显得一点儿都不过分,也并没有说错,黎铮不管他,樊潇一开始就不要他,但他一直坚信,樊寒枝不会不要他,即便那时候,他已经七年不曾有过樊寒枝的音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或许在内心深处,他已经接受了樊寒枝不要他的冷酷事实,当这件事被挑明,“掩耳盗铃”已经不管用了,他把这些年积攒的委屈和对樊寒枝的愤怒全都发泄在了别人身上。
他随手拿了条绳子勒住了刺头的脖子,那人挣扎的时候,从口袋里拿出圆规刺进了他的耳朵。
惊醒时,右耳还残留着从梦中延续而来的刺痛感。他环顾四周,发现车子已经停在家门前的车道上,郑幽站在侧门旁,似乎在打电话。
他推门下去,郑幽看见他便把电话挂了,说:“我正准备叫你起来呢。”
“谢谢你送我回家,再见。”
“诶等等!”郑幽抬手拦了一下,笑着说:“那个,你嫂子的签名照……”
黎有恨看一眼家里,楼上没有灯亮着,樊寒枝大约还没回来,便说:“那你跟我去拿吧。”
两人进了屋,去到三楼的家庭影院。黎有恨打开了长柜上的一排抽屉,里面全是沈寂的签名照,演出海报,还有刻录的演出录像光碟。
“你自己挑吧。”
郑幽一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抱了一捧在怀里,还得寸进尺想要《贵妃醉酒》的光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黎有恨摇头,“不行,那是我哥最喜欢的戏。”
“那我看看总行吧?”说着就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一副看不着就不走的架势。
黎有恨只好把光碟找出来播放,站在一旁冷冷看着荧幕。沈寂端着金折扇从舞台后面走出来,莲步轻移,一派端庄娴雅,平和中正。
他想到今晚自己在台上的丑态,忽然之间满背冷汗,腿软得站不住,跌坐在沙发上。
郑幽跟着视频里的观众一同叫好,又回头看他一眼,忽然问:“你今晚穿的蟒袍是不是和这里的是同一件?”
黎有恨不说话,移开视线,躺在沙发上背对荧幕。
“我看着一模一样啊,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呢,你今天演贵妃怎么不戴凤冠?虽然你戴的那几个点翠簪子比这一身行头要贵个十倍都不止吧,但是看起来就很奇怪,你不知道,我在台下还听见别人说你——”
他话讲到一半,黎有恨突然跳起来,拽着他往外推,从楼下撵他到楼下,把他赶出了门,海报照片零零散散丢了一地。
郑幽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口一个“对不起”,道:“错了错了!我这个人就是嘴巴贱,你别跟我计较,欸你踩着我的海报了,别推别推我自己走还不行吗,那海报能还给我不?”
黎有恨眼眶通红,捡起海报撕了个粉碎,把散落的照片揉成一团朝郑幽砸过去,拿过光盘一下掰成了两瓣,颤着嗓子说:“我不戴是因为我没有,你以为我不想戴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郑幽着了慌,说:“你、你别哭啊。”
黎有恨眨一眨眼睛,眼泪已经掉下来,咬着牙自言自语道:“沈寂这个人,都已经死了还要膈应我,既然送了蟒袍,就该把凤冠一起给我啊!”
他喘着粗气,头脑发热尚未冷静下来,静谧的前院忽然响起清晰的打火机声音。
“咔哒——”
随即有淡薄的烟味顺着风飘到门廊下。
黎有恨侧头,看见樊寒枝站在车库门口,指尖夹着烟,一手插在口袋里,姿态慵懒地半仰头看着天,不知道在那儿多久了。
缠绕着脑袋的那股燥热霎时褪去了,他肩膀颤颤打着哆嗦,耳边嗡嗡直响,面色煞白,无意识握紧了手里断裂的光盘,粗糙的断面划破了手掌,血很快把光盘染红了。
郑幽手足无措,看看他又看看樊寒枝,还是走过去先和樊寒枝说明了情况,道别后离开了。
樊寒枝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散了散身上的烟味才往家里走,在门廊停下脚步,语气平缓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门廊的暖黄灯光打下来,樊寒枝的白衬衫上一片和软的橘色,黎有恨看着他,视线仿佛能望进他的衣服里,穿过皮肉骨血,定在他胸腔里的心脏上,它周围绕着缥缈的寒气,缓缓跳着,宛如一团幽蓝的冥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动一动嘴唇,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眼前叠叠重影,汗水把后背衣服浸得湿透。
“黎有恨,”樊寒枝连名带姓地喊他,抬手摆正他颈前的领结,“你小时候话都不会讲,现在倒是伶牙俐齿,这么恶毒的话也学会了。”
黎有恨头晕目眩,在樊寒枝绕过他进门时伸了伸手,却没能拉住他。
他的意识模糊了一阵,再清醒时正躺在卧室的床上,樊潇坐在床边,红着眼睛叫了他一声。
“恨儿,好点没有?”
他动一下,发现手背扎着针,Ethen就站在床尾,朝他点点头后就出去了。被光碟划破的手包着纱布,一抽一抽地疼,心脏也是。
“你不舒服怎么不说呢,还去那个宴会干什么,在家里休息好了。”樊潇摸着他的头发,又说:“我都听你哥讲了,恨儿啊,你——”
黎有恨闭上眼睛翻个身,躲进被子里。樊潇轻拍着被子哄了他一会儿,柔声说:“恨儿,妈妈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你哥很生气,你找个机会和他道个歉,好吗?”
等了半晌,黎有恨没有动静,樊潇走到床另一边,看见他的眼泪已经把枕头浸湿了一片。
“好了好了,不是什么大事,算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妈,我真的很讨厌沈寂。”他忽然开口。
他忍受太久了,“嫂子”这样的叫着,尽管他并不承认沈寂是樊寒枝爱人的这个身份,他像一只在海上闯荡已久的船,现在船身终于在风浪侵蚀下破了个洞,怨愤和嫉妒如海水般循着洞涌进来,并不声势浩大,但确实来势汹汹。
他感到松快,但这种松快也只存在于讲出这句话的瞬间。
樊潇说:“恨儿,你嫂子他——”
“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我知道。”
不管是他小时候还是这几年,沈寂从来没有为难过他,没有对他说过什么重话,偶尔甚至比樊寒枝还像一个兄长,比樊潇还要照顾他,在一家四口重聚这件事上,如果不是沈寂借着婚礼的契机从中斡旋,说不定到现在他都见不到樊寒枝。
而他始终对沈寂很冷淡,甚至在他患病这么些年,只去医院看过他一两次。
他越讨厌沈寂,越显得自己刻薄、恶毒,就像樊寒枝说的那样。
“我讨厌他是因为他太完美了,我比不过他。”
“恨儿,这……你和他去比什么,有什么可比的呢?非要比,你哪里差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哪里都差。美不过他;唱不过他;比不上他得体大方,温柔谦逊;身材不如他完美;右耳残疾;更远一些的小时候,他到两三岁都不怎么会说话,去医院检查又都是一切良好,而沈寂在两三岁的年纪已经会唱些简单的戏曲选段了。
樊寒枝喜欢完美华丽的东西,于是和完美华丽的沈寂结了婚,那双冷峻的眼睛始终只落在沈寂身上。
如果他想要让樊寒枝看自己一眼,只有做得比沈寂更好,年幼时即便对音乐一窍不通,还是执拗地选择和沈寂走一条路,沈寂学梅派,他也要学,回国后四处找不到愿意接受他的老师,好不容易找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嗓子又倒仓,只能改学了程,吃了数不尽的苦,因为分不清尖团发音,记不住上口字,走错台步,舞错水袖,不知挨过多少的打。
沈寂像明珠似的从头闪亮到尾,他是石头,一直以来都试图钻进蚌壳里将自己打磨成一颗珍珠。
可是他越努力却只有越狼狈。
“妈,你不懂……”
他呢喃着,樊潇像抱婴儿似的搂住他,“你跟妈说了,妈才能懂是不是?你讲给妈听听。”
怎么讲,有些话是讲不出口的,是背德的、禁忌的、罪衍深重的,是必须埋藏在心里让它腐烂掉的。
他摇摇头,要去擦眼泪,樊潇拉住他裹着纱布的手,替他抹了抹眼睛,说:“Ethen说这伤口深着呢,你别动这只手。唉,你哥这又是何必,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这么欺负你。行了不说这个了,想不想吃东西?”
他仍是摇头,樊潇也只好由他去了,问起他什么时候回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下周二。”
“这么快?”
“我得回去练功。”
“在这里练不是一样!我明天打个电话跟你师父说说,假如她不放你的假要你回去,你也总得把病养好了才能走。对了,还有件事妈妈得问你,今晚在宴会上——”
“我不想聊。”
“妈妈问的不是你想的那个,再说你唱得好听着呢,别听别人胡说。妈妈是想问你,你最近是不是老忘事?你哥说你不记得今天要去宴会,前一晚说今天想上台也不记得,是不是?”
黎有恨迟疑着摇头又点头,皱眉看向樊潇。樊潇叹口气,满脸愁容,说:“明天,我们打个电话给张医生,你和他说说话,好吗?”
“嗯。”
“好孩子,睡吧,妈妈在这里陪你。”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早晨七八点,樊潇便来敲门。黎有恨早就醒了,但精神很差,懒洋洋又赖了会儿床。
去到书房时发现樊寒枝竟然也在,坐在书架前的单人沙发上看书,听到他推门进来的声音也没有抬头。
樊潇坐在书桌电脑前,已经和张鸿影说上话了,正在客套地互相寒暄。张鸿影夸她年轻,说自己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头发都白了,又恭维她事业有成,樊潇听了笑个不停。
黎有恨走过去,对着屏幕挥挥手,问了声好。
“哎哟,脸色怎么这么差,你的手怎么回事?”张鸿影一急,苏市话就冒出来,把脸凑近镜头。
黎有恨也被他带着说起苏市话,道:“不小心弄的。”
樊潇听不懂,但看黎有恨拨弄手上纱布,也大概明白了,对张鸿影说:“昨天和他哥吵架,气得把光盘都掰断了,手被划伤了。”
“喔,是这样,总会有摩擦,兄弟之间也是难免的。”
樊潇应声附和,又闲聊几句才转到正题,问:“张医生,恨儿最近没在吃药吧?”
“没有,怎么了?”
“他忘事儿呢,前一天说过的话第二天全不记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张鸿影皱了皱眉,沉吟片刻,说:“是不是精神太紧张了,压力大的时候是会这样。”
樊潇说:“是吗?我刚和他老师打完电话,他师老师一个劲儿催他回去,说春节的时候有个重要的演出,不能出错,也真是的,什么演出有孩子身体重要,这么逼着他干什么,暑假了都不让休息。”
樊潇摸一摸他的头发,他打个哈欠,趴在桌上,听见张鸿影继续问:“有恨,你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他点头说“有”,有些心虚,转头用余光瞟了眼樊寒枝,不想和他凛然的视线撞在一起,嘴唇一抖又改口说:“没、没有,有点感冒,吃不下。”
“你不吃饭,营养跟不上,维生素不够,就会健忘。”
樊潇叹口气,“是不是吃不惯?我请个中厨回来吧。”
张鸿影又说:“还有一种可能,大脑有病灶,还是去医院查一查吧。”
“好,我一会儿就带他去。”
因为有樊寒枝和樊潇在,很多话黎有恨不方便和张鸿影讲,没有多聊就互道再见挂了电话。
三人一起下楼,吃完饭樊潇和黎有恨去Ethen那儿做检查,拍了CT,没查出什么不好。Ethen给他换完纱布,樊潇便把他送回家,急匆匆又赶去公司。
樊寒枝出门了,帮佣说他去熏香店取香,大概要中午才回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只是到了午饭的时间也没见着人,黎有恨等到快一点钟,只好先吃了点东西上楼睡觉,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了。
他有些低烧,大概伤口发炎了,一阵阵刺痛,脚步虚浮地下楼。樊潇请的中厨已经到岗,晚饭煮的青菜粥,他吃了几口,隐隐听见客厅传来的电视声,放下碗筷走过去。
樊寒枝看他来了,关掉电视就要走。
他挪了挪步子挡住路,嗫嚅着说:“哥,对不起。”
“你该向沈寂道歉。”
黎有恨咬着舌尖不说话,垂眼看向别处。樊寒枝推开他径自上楼去了。
他躺在樊寒枝坐过的地方,盯着茶几上燃着的熏香发呆,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却身处卧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一会儿帮佣来敲门,说樊寒枝在楼下等他一起出门。他一怔,脑海里又完全没有这件事的印象,洗漱时浑浑噩噩,等坐上餐桌,才支支吾吾开口,问要去哪里。
樊寒枝翻着报纸,漫不经心地问:“又不记得了?”
他握紧手里的勺子,一字一顿地说:“我没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樊寒枝喝一口咖啡,“昨天半夜你来找我,说今天要去见沈寂,给他——”
“我没有,”他沉声否认,“我没有。”
“那就是我在骗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他闭上眼睛回想,脑海里只有一片浓重的暗,忽然之间心头火气,摔了碗筷,餐桌上一片狼藉。
樊寒枝岿然不动,一脸漠然,静静看着他闹完,说:“你看看你自己,哪里像个正常人。”
他愣了愣,霎时没了气焰,颓然坐下,垂着头默默掉眼泪。
出门时已经快中午了。
是个晴天,温度比往常都高,黎有恨趴在车窗上,脸迎着风吹了一路,没和樊寒枝说一句话。
到墓地后他不情不愿地下了车,从后座抱出一束玫瑰,是早些时候樊寒枝在前院花圃里剪下来包好的。
两人走到墓碑前,黎有恨弯腰放花,瓮声瓮气地道了声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樊寒枝又像葬礼那天一样,雕塑似的站了很久。
午饭是在外面吃的,黎有恨点了蔬菜沙拉,樊寒枝似乎没有胃口,只吃了前菜。服务生来买单,樊寒枝给了几张大钞,说不用找了。
他声音矮沉沉的,仿佛在悲伤的砂砾堆里滚过,淬炼得沙哑无比。
回到家,Ethen已经等了一阵子了,帮黎有恨换完纱布,嘱咐他按时吃消炎药,没有多待,很快就走了。
天气热得不寻常,黎有恨在客厅坐了会儿,浑身不痛快,让帮佣把家里的浮排找出来充了气,在后院泳池玩水。
他躺在浮排上在泳池里飘来荡去,望向别墅二楼最右侧的房间,窗户开着,风把窗帘吹得飘飞,险些将窗台上几盆绿植打落,不一会儿一双手伸出窗外来,收起帘子,把窗户关小了些。
那是品香室,樊寒枝不怎么让人进去,偶尔才有帮佣去打扫,黎有恨只知道樊寒枝会在里面品香,练书法。这个爱好是为了迎合沈寂,他对字画感兴趣,樊寒枝便去学了,书房里还挂着樊寒枝写的“天道酬勤”。
黎有恨翻个身,抓一把岸边小桌上果盘里的水果,往远处矮围栏边栽种的常青树上丢,没扔中几个,倒是掉了不少在泳池里。
不一会儿有帮佣过来说家里来了客人,自称是他朋友。他还没说什么话,便听到屋子里有人响亮地喊了声他的名字,一抬头看见郑幽,捧着个大盒子跑了过来。
黎有恨不待见他,抓起果盘朝他丢过去,郑幽闪身躲开了,走到泳池边,半蹲着笑嘻嘻地说:“我就知道你还生我的气,我这不是给你赔罪来了吗,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黎有恨歪斜着身子躺在浮排上,一只脚落在水里,勾着脚尖,一上一下地撩水玩,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脚踝上有条红绳,串着一个小巧秀气的金坠子,在光下一闪一闪,晃着郑幽的眼睛。
郑幽也不催他,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儿,听见黎有恨问:“什么好东西?”
他便打开盒子盖,招手让黎有恨过来。黎有恨划水到岸边,瞧见盒子里一顶硕大的凤冠,旁边一把金折扇,最底下是叠好的蟒袍。
“本来凤冠和扇子已经被人拍走了,我托关系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买回来,蟒袍也是那一件,送给你。”
黎有恨看了看他,指尖抚过凤冠上一排珍珠,又拿起那折扇甩开,掩在脸前,仍是往浮排上一躺。阳光照着扇子上的金漆,折射出点点的光,看着仿佛有金黄的星子从扇面上蹦出来,琮琤地在黎有恨芊芊的手上跳。
他客气地道一声谢,并没有郑幽想象中那样的欣喜。
“应该的。”郑幽笑着回他,又说:“你这两天有空吗?我们出去玩呗。”
黎有恨不说话,偏一偏手里扇子,露出右眼角斜斜地觑他一眼,吊梢的眼尾和那两颗泪痣,单这么看着,简直像狐狸似的媚。那扇面的阴影恰好垂落在他眉梢,这一个眼风便带着同阴影一般的晦暗和隐秘朝郑幽飞过去。
郑幽心头一动,趴倒在泳池边,拽着浮排边沿将要飘走的黎有恨拉回来。两人凑得近,只被一把薄薄的扇子阻隔着,默默对视片刻,黎有恨抬眼朝别墅看去,品香室的窗户大开,窗帘在风中振飞,樊寒枝站在窗口,直直地望向这里。
他随即偏过头,抬起扇子轻拍一下郑幽的脸,手臂撑着岸边借力一推,飘到了泳池中间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郑幽循着他刚才的视线也往上面看,樊寒枝还站在那里,身子隐在飞扬的窗帘后面。
他在泳池边陪黎有恨玩,说着闲话,快傍晚时黎有恨才准备回去,被郑幽牵着手从浮排上下来,快步地往屋子里走。
郑幽抱着盒子跟在后面,不经意瞥见他的脚踝,浮着一层寡淡的粉,有水珠从他腿上滑下来,颤颤巍巍落在外踝处,配着那一抹粉色,像荷花瓣上的露珠似的。
晚上三个人一起吃饭。
郑幽见黎有恨手上包着纱布,殷勤地帮他盛一碗玉米排骨汤,刚推到他手边,樊寒枝便用手掌掩住碗,拿起来放到了一边,说:“凉一凉。”
黎有恨闻见荤腥就反胃,本就喝不了那汤,到后来就把那碗汤给忘了,只吃了几口饭和几片糖醋藕片。
饭后他在客厅画画,郑幽凑过来厚着脸皮说:“你还会画画啊,你画一张我呗,我肯定好好保存,回去裱起来挂墙上。”
黎有恨和他拉开距离,“你快点回去。”
“行行行,我这就走了。”他这么说着,却没有动作,仍坐在一旁,看着黎有恨在速写本上描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隐在飞扬的窗帘后面,骨节分明的手抚弄着窗台上绿植的叶子。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郑幽几次三番邀请黎有恨出来玩,吃饭看电影听音乐会,借口用了个遍,黎有恨都不肯赏脸。
下周就要回国,他与几个相识的富商好友决定最后放纵一次,约在市郊的圣彼得庄园度周末。
出发前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黎有恨打电话,黎有恨竟爽快地答应了。
圣彼得庄园坐落在矮山脚下,被浓郁高大的杉树林怀抱。车子开进雕花铁艺大门,又行驶了十多分钟才瞧见庄园主宅。花园里都是修剪得圆溜溜的灌木,深浅不一的绿色草坪棋盘格似的铺开,正中是一座立在喷泉里婴儿天使雕塑,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壶罐,水从壶嘴里细细地流出来。
黎有恨走过这里,瞧见喷泉池里有鱼,凑近了细看,却忽然被郑幽拽着手臂拉到了一边。他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涌进耳朵,抬头看过去,近处草坪延伸出的一条小路上猛然蹿出一匹棕色骏马,身着黑白马术服的骑手坐在马背上,半弓着身子勒紧缰绳,一下子从眼前掠过,紧接着是第二匹第三匹马。卷起的风猎猎刮到面颊上,鞭得人生疼。那小径两旁栽种着的成团绣球花被呼啸而过的疾风吹得零落,一直飘到他脚下。
郑幽抱怨道:“这些人真是烦死了,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非要来这里的小路,之前庄园里有个园林师在这里种花,被突然蹿出来的马踩到受伤了,出过这样的事还不收敛,我找人投诉去。你没事吧?刚刚差点就被撞了。”
黎有恨摇摇头,和他一起进了主宅,有管家模样的人来迎接,郑幽对着他一通数落,管家频频点头说会处理这件事,又把目光移向黎有恨,张嘴想说什么,黎有恨打断了他,径自往二楼会客室去。
郑幽的一帮狐朋狗友都在,还没过中午就有人喝得醉醺醺的,长桌上的酒瓶东倒西歪。郑幽被他们缠着说话,黎有恨走到角落窗前躲清静。
窗户对着庄园西侧,这儿的杉树稀稀落落,更远些的地方是一大片一望无际的草坪,有一群人在打马球,舞动着手里的球棍呼号,或许是距离太远,看在眼里有种慢镜头的错觉,显得滑稽。
黎有恨被逗笑了,转头看见郑幽走过来,便敛了笑容,趴在窗台上吹风。
郑幽到他身边,和他一起趴着,说:“他们好几个都喝醉了,估计白天都不会有什么活动了,晚上会办个派对。你有什么想玩的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黎有恨视线又落到远处打马球那群人身上,说:“骑马。”
“你会骑马?你手好了?”
“嗯。”黎有恨点头,把手掌露出来给他看,伤口已经结痂了,有一半痂脱落,露出里头新而嫩的皮肤来,看得郑幽莫名心痒。
“行吧,我得跟你一起看着你,你这细胳膊细腿要是摔一跤,我可没法跟你家里人交代。”
下午去骑马时,郑幽又带来了四五个人,都是他朋友的男伴女伴,一行人闹哄哄地赶去马场。
工作人员领众人去马棚里挑马。郑幽看中了一头金色的阿哈尔特克马,皮毛丝绸似的油亮。但工作人员拒绝了他,表示这是庄园主人的马,不能给客人骑,他只好选了头夸特马。
之后再去更衣室换衣服。郑幽的更衣柜不知怎么的卡住了,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黎有恨看他弄得满头大汗,走过去踢了踢柜门右下角,那门“吱呀”一声轻轻弹开了。
“嘿,这破门,你怎么知道要这样踢一下?”
黎有恨眼神飘到别处,说:“猜的。”
众人出了更衣室,去到马场。场地很大,四周都竖着围栏,左侧是杉树林,右侧是占地面积稍小的一片草地,正是上午那群人打马球的地方,现在场上似乎仍有比赛,马匹忙乱地跑,小小一颗球在空中飞来飞去,看得人眼花缭乱。
“大家尽量远离这一边的围栏,靠太近很容易受伤,马球会不小心飞过来。”随行的职员说着注意事项,但大家都蠢蠢欲动,早已散开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黎有恨跑在前头,郑幽不太会骑马,慢吞吞跟着,渐渐落下一大截。他生怕黎有恨一个不小心摔下马,视线一直追随着,见他在杉树林边的围栏处停下来,便稍稍走了会儿神,去看隔壁那些人打马球,不一会儿忽然听见一声马嘶,心头一紧,再去看黎有恨,只见他骑的那匹马抬起前蹄胡乱蹦着,似乎受到了惊吓,又嘶叫着往隔壁马球场冲去。
他霎时满背冷汗,想要去拦但已经来不及。
那马匹风一样的飞来,黎有恨竟稳稳当当坐在上面,没有丝毫的惊慌和狼狈,来到围栏面前时他紧拽了一下缰绳,马匹再次抬高前蹄迎着天跃起来,他伏在马背上,脊背紧绷,一直凝视前方的视线忽而转到郑幽脸上。
马匹跳得那样高,仿佛把他送到太阳跟前,他的身形遮掩住一大半的日光,光晕模糊了他的面容,但郑幽确信自己和他对上了视线,他从那双略显刻薄的吊梢眼里看到死水般的一派寂然。在这一瞬间,相比黎有恨落马,那异乎寻常的平静反倒让郑幽更加惶惑不安。
“有恨!你疯了?!”他高喊着,但黎有恨偏过头去,已经和马一起冲进了球场。
事发突然,场地里的球员来不及避让,黎有恨迎面撞翻了其中一匹马,被球员手中的马球棍重重砸了下小腿,但他仍勒着缰绳让马往前跑,直直地冲向骑黑马的那位球员。
场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和喊声,那黑马受了惊吓摇头晃脑地蹦着,在黎有恨来到近前时扬起马蹄踹向了他胯下那匹马,他和那球员全都重心不稳跌了下去。
头盔摔到了一边,他后背一阵遽痛,耳边尽是凌乱的马蹄声,翻个身想要爬起来,却忽然被一只手臂钳住了腰,撞进一个潮热的怀里,迎面拂来沉重的呼吸声,被汗水浸润后愈加浓郁的沉香气味钻进鼻腔,像头跳脱的鹿,将他一直都很平稳的心跳撞得热烈。
他紧紧搂住眼前人的肩膀,被带着滚到了球场边的围栏下,瞥一眼远处,正看见那匹黑马将他掉落在草坪上的头盔踩得粉碎。
他打了个冷噤,声音颤颤地喊道:“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樊寒枝脸色沉郁,粗鲁地攥紧他的手臂和他拉开距离,将他按在草坪上,沉声问:“我走之前跟你说的什么?”
黎有恨挣扎了一下,颤着手去抓他的衣角,垂着眼睛答道:“待、待在家里,养病。”
樊寒枝拍开他的手,曲起膝盖抵住他的手腕,冷声道:“你就是永远不如沈寂听话。”
他顿时脸色煞白,不自觉浑身发颤,结结巴巴地辩解,说:“哥,不、不是的,我、是郑幽约我来,我、我……”
樊寒枝审视地望着他,缓缓站起身,脱下头盔和手套甩在草地上,转身便走。黎有恨手脚并用爬起来去追,抱住他后腰,腿软得几乎要跪下。
“哥,我听话,我会听话的!”
樊寒枝甩开他,脚步不停。
球场上乱成一团,这会儿几个球员都跑到樊寒枝身边,簇拥着他离开。郑幽迟一步过来,他离得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先问黎有恨有没有受伤,又恼怒地说:“黎有恨你故意的是吧!不要命了!”
黎有恨喘着粗气缓缓坐下,沉默地看着几个工作人员安抚场上躁动的数头马匹,片刻后说:“没事,刚才那是我哥。”
“什么?”郑幽见他手抖得厉害,一把握住,又说:“你真没事?都开始说胡话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黎有恨被他一碰,突然情绪激动地大喊:“放手!”
郑幽愣了愣,随即松了手,蹲下来和他并排坐着。
不一会儿球场上就只剩樊寒枝骑的马匹黑马了,被牵着到处溜达,时不时低头吃草。
黎有恨忽然开口说:“那是我哥的马,叫眉峰碧。”
郑幽看看他,又看看马,没说话。
“那匹金色的阿哈尔特克是我哥买给沈寂的,叫百尺楼,它真的很漂亮对吧,就像沈寂一样。”
郑幽错愕地瞪着眼睛,“你的意思是——”
“这庄园是我哥的。”
他说完便站起来蹒跚地向场外走去,郑幽想要扶一扶他,想到他刚才的态度又只好作罢。
回到主宅,管家已经在门口等着,把黎有恨领去了客房。房间里有两个医生模样的人,给黎有恨大概检查了身体,小腿上有淤青,手肘和膝盖都擦伤了,虽然从马上摔下来,但好在没有伤到骨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清理完伤口涂了药,那两人便离开了。黎有恨向管家问起樊寒枝,管家毕恭毕敬地说:“樊先生一切都好,另外他让我转告您,从现在开始您不能出这个房间。”
黎有恨蜷在沙发上用毯子裹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伤口涂了碘伏火辣辣的,痛觉一直蔓延到心口。
管家走后,他昏昏沉沉睡过去,模糊间一直听到重重的撞击声,醒来发现外面一片刺目的白,以为是第二天早晨了,走到窗前一看,竟只是白亮的灯光。
房间的钟表显示时间为凌晨两点钟。
他揉着眼睛往下望,花园里停着两三辆小型挖掘机,其中一台正把破碎的水泥块运进卡车里,另一辆从卡车里挖了泥土铺在路面上,边上还停着一辆放满树木的卡车,有工人正把树木一棵棵卸下来。
那条两侧都栽种着绣球花的小径被铲除了,遥望过去,只有成排树木,葳蕤开一片海洋似的绿意。
他关上窗户,重新躺回沙发上,拿出手机,看见几通郑幽的未接来电,回拨过去,立刻就被接通了。
“喂?你好点没有?”郑幽那边也很吵闹,似乎派对还没结束。
“嗯。”
“我刚才,大概七八点的时候,去找你哥了,本来想替你说说好话,让你哥放你出来的,结果我还没开口呢,你哥先教训我一通,说我带着你胡闹,唉,你现在就老实待着等你哥消气吧。诶你那儿什么动静,比我这里都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花园里有人在栽树。”
“什么?”
“栽树!”
“啧,这大半夜的还折腾,不是成心不让人睡觉吗。”郑幽的声音飘远了一下,又传过来,说:“他们叫我了,我不跟你说了啊,你好好休息吧。”
但黎有恨没能再睡着,花园里的施工队一直工作到日上三竿。
期间管家来送早餐,他询问能不能先让施工队停一停,下午再来。管家摇头拒绝,说:“樊先生要求今天中午之前必须整修好。”
他捧着一杯果汁小口地啜,咬着杯沿扭捏地问:“是、是因为我差点被那些人撞到,我哥才……这么着急吗?”
管家低眉顺眼地答:“我确实把这件事告诉樊先生了,在那之后又收到了其他客人的投诉,樊先生才让我联系了施工队。”
黎有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啪”地把杯子掷在桌上,闷声说了句“知道了”,踢开椅子转身往浴室走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黎有恨没有被禁足很久,当天晚上管家带着一套白色燕尾服过来,请他出席晚宴。
礼服并不合身,裤脚拖地,袖子能盖住大半个手掌,身后的燕尾简直要像裙摆一样飘起来。管家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已经没办法找到更合适的礼服。
他迟迟不愿意出房间,直到有侍者来催促,说樊寒枝在等他。
晚宴规模不大,在主宅北侧的两层小城堡里举办。天气不好,隐隐有下雨的兆头,晦暗的夜仿佛吸饱了水的毛巾,沉沉覆盖在脸上。穿过小花园,走在湿滑的鹅卵石小径上,黎有恨险些摔一跤,抓住身侧矮树的树枝才稳住身形,被枝叶上摇晃下来的夜露洒了一身。
进了宴会厅,他本想让侍者领自己去找樊寒枝,但扫了眼人群,已经看见他。樊寒枝太显眼了,他的左手臂和肩膀被一大片白色绷带固定住了,虽然穿着规矩板正的黑色礼服,脸还是那张威严冷漠的脸,可手臂垂在腰间的模样让他看起来比往日平易近人,与人谈笑时嘴角仿佛含着笑意。
黎有恨有种微妙的不适感,就好像那天,他窥见樊寒枝和沈寂在客厅厮混,他的哥哥沦落为欲望的奴仆,从里到外地崩坏开来。
在慢慢朝樊寒枝走过去时,黎有恨又在想,或许他只是嫉妒樊寒枝微笑和拥抱的对象不是自己。也可能这种令人反胃的不适和恐惧来自于他是导致樊寒枝受伤的祸首。而沈寂永远不会犯错,并且永远听话。
他拉了拉礼服下摆,整理领结,在樊寒枝身后半米处停下来,轻轻喊了声“哥”。
谈笑声即刻停了,他没有抬头,能感受到周遭强烈的视线一道一道地扎在身上。
樊寒枝上下打量他几眼,看着他拖地的裤脚微微蹙了蹙眉,说:“过来打招呼。”
黎有恨不自在地捋了捋西装袖子,走上前同人一一握手。其中一位是当地某个贵族家族的长子,昨天也在马球场上,被黎有恨撞翻在地,倒是没受什么伤,但他的马断了一条腿,今天早些时候已经被送去安乐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人似乎并不计较的样子,但黎有恨听得满手心都是汗,诚恳地道了歉,心里发堵,借口去要去洗手间,张惶地逃开了。
他出了宴会厅,在花园的小廊桥上吹风。
花园里装设了路灯,大约是故意要营造朦胧暧昧的氛围,射出的光形同虚设。不一会儿,他远远瞧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慢慢朝这边靠近,以为是侍者来请他回去,不想竟是樊寒枝。
他还拿着酒杯,这会儿随手放在了廊桥围栏上,看向黎有恨。
黎有恨嗫嚅着说:“对不起,昨天我在马场……我问了管家的,他明明跟我说你没事,但是你现在……还有那匹马……真的对不起。”
“我让他告诉过你我的情况。”
“什么?”
“你又糊涂了。”
黎有恨有些慌乱,高声反驳道:“我、我没有,他真的这么说的!我可以和他对峙,一定是他在捣乱!他一点都不称职!”
他尖利的声音惊动了花园里的鸟,连虫鸣都静了一瞬。
樊寒枝把目光移向廊桥下开得正盛的一丛薰衣草,说:“他没有理由骗你,或许你听错了。”说完又看过来,视线落在黎有恨右耳上。黎有恨立刻捂住耳朵,一下子焦躁起来,反复地掐着手心回想,但风声吵得他没办法理清思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说过,你得待在家里养病,不然就会像现在这样。”
黎有恨背上浸出一层冷汗,风一吹,凉意直往身体里钻,他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樊寒枝忽然伸出手来,拈了一小绺他耳边汗湿的鬓发揉捏着,又把手搭在他肩上,抚了抚西装上还未干的露水渍,说:“你这幅样子,难怪不讨人喜欢。明天一早我让人送你回去。”
他说完,慢悠悠地一步步迈进远处闪烁的宴会厅灯光里去了。
黎有恨浑身僵硬站了许久,恍恍惚惚之间被天空中炸响的惊雷吓得踉跄,不小心把廊桥围栏上的酒杯打落,杯子碎裂的声音在静谧的花园里被放大,又惊得他心头一跳,他惶惶然再次跑进宴会厅,钻进洗手间,把自己锁在了狭窄逼仄的隔间里。
期间陆续有人进进出出,过了一阵儿,他逐渐冷静下来,听到洗手间门落锁的声音,随即是凌乱的脚步和暧昧的喘息。他抱着膝盖蜷在角落,刚想捂住耳朵,外头又响起脆亮的巴掌声,然后是一个男人愤怒的声音。
“郑幽,你玩我呢?!”他说的是英语,夹杂着脏话。
“哎哟,疼,疼,诶诶,别打别打!好好说,我们好好说!”
那人重重地喘了两声,平静下来,道:“你叫我来陪你玩,现在又硬不起来是怎么回事!”
“喝酒了嘛!”
“呵,我看你是想着别人吧!你手机里那个叫……”他用古怪的腔调念了一遍黎有恨的名字。
“你瞎说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看看你自己鬼迷心窍的样子!”
“我可不喜欢他啊,就是想跟他玩玩。”
那人顿了片刻,打火机声音响起来,他继续说:“他不是圈子里的人。”
“所以我不是叫你来了嘛。”
“你有脸说?昨晚把我晾一边,和别人玩去了,我看黎和那个人长得挺像啊。”
郑幽不耐烦地“啧”一声,“你还是在床上比较听话,哪有你这种态度对待主人的。”
“你现在又不是我主人。”男人冷哼一声,打开门出去了。
黎有恨在隔间里又待了快半小时,出来时发现郑幽竟然还在门口没有走。他在抽烟,看见黎有恨后一阵手忙脚乱,把烟都掉在了地上。
“那个,有恨,你……一直在里面?”
黎有恨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从镜子里和他对望,说:“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郑幽尴尬地摸了摸额角,手掌掩住半张脸,“嗯”了一声,又支支吾吾地说:“刚才我说我……我不喜欢你,那个,怎么讲呢,就是,咳咳,就是,其实我挺喜欢你的,那么说只是想敷衍他,让他别缠着我了,额,不过我确实是那个圈子里的人,就是……有恨?你在听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黎有恨双手撑着盥洗台的大理石面,怔怔地垂着头发呆,郑幽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
“你说什么?”
“我说我其实——”
“啊,我明白的,你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的私事拿出去乱说的。”
一句话堵得郑幽哑口无言,他无奈地耸耸肩,转身倚在大理石台上。两人这么静静待了片刻,他开口说:“你哥让你出来了啊。”
“我见了他的朋友。”
“喔,挺好。”
“我是不是很奇怪?”
“哪有?”
“我的衣服。”他无力地抬一抬手臂,伸出腿,礼服的裤脚一直拖在地上,已经沾染了脏污和水渍。
“就这啊,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我刚才看见你只是在想,你穿白色很好看,就是太瘦了,学唱戏的人不是应该多吃点养胖些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黎有恨不停地摇头,“还有我的脸,我整个人,全部都奇怪。”
“怎么会。”
郑幽后仰着头去看他的脸,他几乎把脸埋进胸膛,光堪堪照出他的面颊,他的眼圈通红,泪痣在睫毛闪动间隐现,展露出来的泪意是与那一次在门廊下的完全不同的,过于内敛含蓄,以至于显得刻意和造作,就好像装作受了很大委屈但其实一点儿泪都哭不出来的那种姿态。
但郑幽知道他并不是在假装。现在显然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可偏偏思想不受控制地开始把这双眼睛放到昨晚和他翻云覆雨的那男人脸上。
他红了耳朵,咽了咽喉咙,哑声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的泪痣很漂亮。”
黎有恨抬头望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立刻又垂下头,“不对……我要把它去掉。”
“为什么,别呀,真的挺好的,我不骗你。”
黎有恨只是摇头,沉默着往外走。
宴会还在继续,但黎有恨没看见樊寒枝。他出了宴会厅回主宅,郑幽跟在后面,说要送他回去。
雨下得很大,时不时劈下几道闪电,鹅卵石小径依旧很滑,但黎有恨还是拒绝了郑幽的搀扶。
在主宅门口,黎有恨和他道谢,说了晚安,在他转身要走时又叫住他,说:“昨天在马场,我撞了一匹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后呢?”
“那匹马的腿断了,马的腿断了就活不了了。”
郑幽皱眉,“那它——”
“被安乐死了,我不想的,我不是有意的,”他抬手揉一下眼睛,“很多时候马比人好,我喜欢来这里和它们玩。”
郑幽走回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我理解,动物比人好相处,对吧?”
黎有恨点头。郑幽掏出手机,说:“我养了条博美,七岁了,它叫麻薯,你想看看吗?”
两人便凑在一起,对着手机屏幕一张张翻看照片。
告别往回走的时候,郑幽把麻薯的所有照片打包传给了黎有恨。等进了宴会厅,他刚从侍者那儿拿了杯酒,便有人来请他去二楼,说是樊寒枝找他。
他只好跟着,被领进走廊尽头的房间。
屋子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赌桌,几只凳子,和房间角落的酒水台。樊寒枝慵懒地站在赌桌一侧,手里把玩着骰盅,把扣在里面的几颗骰子晃得叮当响。
他看一眼过来,说:“大还是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郑幽随口说了个“大”,走近了看,点数没大过十五。他主动倒了杯酒喝了,说:“我来摇。”
骰子是粉色的,晶莹剔透,与平时见到的不一样。他握在手里颠了几下,放进骰盅,看向樊寒枝。樊寒枝猜大,一开出来果然是大。
两人这么玩了几次,樊寒枝一杯酒都没喝。郑幽把骰盅一推,撇撇嘴说:“啧,没劲。”
骰子滚落在桌面,樊寒枝抓了就近的两个握在手里,沉默片刻,漫不经心地说:“我不管你怎么玩,玩什么,只有恨儿,别把你那套用在他身上。”
郑幽尴尬地笑,“我名声有这么差吗?”
樊寒枝掌心传出骰子碰撞的细响,他移开视线,目光略有些涣散地看向郑幽身后,微微眯了眯眼睛,并没有理会郑幽,自顾自说:“不要让我看见他身上有来历不明的伤。”
说罢他松开手指,一些细碎的粉色晶体从他指缝间稀稀落落地掉下来,紧接着两颗被捏得残破不堪的骰子“啪嗒”摔在了桌面上。
郑幽还没从方才那句刺耳又古怪的话中回过神来,只愣愣看着那骰子。
樊寒枝抬手搭一下他的肩,凑在他耳边,喁喁情话般轻声细语地说:“退一步讲,假如哪天他真的有了主人,那个人也只会是我。”
郑幽心中一悚,皱紧眉头,手臂上浮出一层鸡皮疙瘩,浑身不适。他喃喃回应一声,看着樊寒枝走出去后坐下来深深喘了两口气,一连倒了两杯酒一饮而尽。他把目光移向桌上那两颗骰子,骰子是空心的,似乎是薄脆的塑料材质,试着捏了捏,比预料中的坚韧,没能捏碎,杯子也压不碎,试着用酒瓶敲了两下,还是纹丝不动,最后是放在地上用凳脚砸碎的。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黎有恨睡得不踏实,隐约间一直听见凄厉的马嘶,顺着声音寻过去,拨开缠绕周身的浓重白雾,看到躺在地上的马,拖着一条短腿挣扎,想要站起来。
他扑倒在马前,用力推着它的身体,试图帮助它,但直到手臂酸软那马都纹丝不动。他只能伏在它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听着它痛苦的哀鸣声,默默掉眼泪。
醒来时仍是深夜,雨势不减,水直哗哗地往下倒。
他穿好衣服,在楼下大厅的花瓶里拿了两三支白百合,撑着伞出门。
从主宅到马场的几公里路程,因为天黑又下雨,他走了一个多小时,到那儿时浑身湿透。他把花放在跑马场的围栏前,静静站了很久。
回去的路上开始刮大风,把雨伞掀飞了。他站在树下避雨,又被闪烁的幽蓝雷电惊得心颤,一路小跑着,回到主宅已经精疲力竭,就在门口蜷着身体躺了很久。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睡着,意识回笼时大厅里的老钟正隆隆响着,敲了五下。他爬起来去找樊寒枝,走一步身上便坠下水来,在地上拖出长长一条水痕。
穿过走廊,樊寒枝的房间就在阔大的挑高客厅右侧。房间门很高,几乎顶着天花板,沉沉压迫感扑面而来,让他忽然之间心生怯意。他呆站了一会儿,正想要离开,门却吱呀被推开了一条缝,昏黄的灯光越过樊寒枝的双腿漏出几许,洒在他脚尖前,照出从他身上流到地面的一滩水渍。
樊寒枝上下打量他,问:“做什么去了?”
他动了动嘴唇,没说出个所以然。樊寒枝见状要关门回去,他这才有了反应,喊一声“不要”,侧过身子一下子钻进门缝中,从背后抱住了樊寒枝的腰。
“哥,哥,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什么?他说不出来,一边哭,一边冷得发抖,双臂震颤,雨水砸在窗户上的沉闷声响和潮湿的水汽侵袭着五感,宛如刀般在剐着皮肉,疼得他头晕目眩。
或许拥抱持续了好几分钟,或许只有几秒,他糊涂了,只感觉到腕间尖锐的痛,是樊寒枝拉着他在往浴室走。
热气氤氲着,弥散进身体里,他坐在浴池中,水已经漫到胸口。
樊寒枝后背湿透了,团团潮湿的雨渍显出方才那一个拥抱的痕迹。不是幻觉。
他站在盥洗台边,用一只手解开纽扣脱下上衣,又把包裹着左臂的绷带解开。然后他走到浴池边,坐在大理石台面上,又问:“做什么去了?”
黎有恨把双腿蜷在胸前抱着,余光不自觉地瞟他赤裸的上身。这是难得一有的机会,他从未见过樊寒枝在人前脱衣服,即便是那一回在客厅和沈寂缠绵,他也衣衫规整,衬衫纽扣扣到最上面。
他的肤色比黎有恨想象中白很多,石膏似的冷色调,并不轻盈通透,仿佛混杂了欧洲人的基因,宽阔的胸膛和硬挺的腰腹。他的睡裤是黑色的丝绸材质,这么坐着的时候,它们便堆叠在他胯间,所有的褶皱都难以言喻的迷人,轻柔地包裹着他双腿间的蛰伏的一团。
黎有恨错觉自己能看清他的阴茎,和他肤色一样的冷白,青紫色的经脉缠绕其上,凶神恶煞。
他心如擂鼓,结结巴巴地开口说:“去、去跑马场,那匹马……我给它送花。”
樊寒枝听完便站起来,丢下一句轻飘飘的“尽做些蠢事”。
他涨红了脸,展开身体沉入水中,过了很久才浮上来,重重地喘着粗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泡完澡出来已经是早晨七八点了,雨还是倾盆地落,天光晦暗,仍像夜晚一样。
屋子里没开灯,壁炉里燃着一小团篝火,黎有恨走近了看,才发现那火只是显示在电子屏幕上的假象。
樊寒枝坐在壁炉前的沙发里,已经穿好了衣服,双目紧闭。壁炉上方的窄小台面上放着两只鹅梨,有烟灰铺洒其中,熏出清甜的香来。
黎有恨没有衣服可穿,随手拿了毯子裹在身上,轻手轻脚坐下来,蜷在他脚边的地毯上,望着跃动的火苗。
那火逼真得骇人,时不时传出木柴的噼啪响声,仿佛真的能烘出热气,身体被热度烤得滚烫。他难受地扭着身子,忽然听见樊寒枝叫了一声“恨儿”,条件反射地停下动作,静静躺着。
他听见樊寒枝说:“沈寂死了。”
那虚假的火苗又噼啪响一下,溅出数粒火星子,他下意识闭上眼睛,觉得脸上身上一痛,仿佛真的被烫伤了一般。
“我来这里是散心,不是来照顾你。”
他又开始觉得很冷,五脏六腑都在颤。
“你闯的祸够多了,下午就回国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火苗仍然闪动着,越烧越旺,张扬的火舌几乎要跳出电子屏幕来,将他吃进去。他涨红眼睛,听着窗外风雨的呼号和木柴的爆裂声,在忽冷忽热之间模糊了意识,喃喃问道:“那什么时候能——”
“我暂时不想见你。”
“春、春节的话……”
他没把话说完,便听见樊寒枝起身走开了。
加国时间下午三点,他到了机场。谁都没有来送他。
上飞机前他给老师薛初静发了短信,告知自己要回去,下飞机后便看到周渺站在接机口等他。
周渺是薛初静的外孙,也在戏曲学院读书,比黎有恨大一届,学的行当是小生。
拜师那年黎有恨就与他相识,只是两人一直不怎么亲近,现在周渺见到他只是打了声招呼,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带他出机场坐上了车。
黎有恨不知道要去哪儿,他头昏脑涨,大概在发高烧,也懒得问,躺在后座闭了会儿眼睛,再睁眼时竟然在医院里。
薛初静坐在床边,见他醒了,半句关心的话没有,劈头盖脸一通责备,说他不当心自己的身体,感冒已经转成了肺炎,嗓子又哑了,更加没办法排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黎有恨翻个身背对她,一抬眼又看见周渺,他站在窗边的小桌旁,正用手在面前一个小碗上来回扇着风,碗里不知道盛了什么,飘出的薄薄热气随着他手掌缭绕地飞。
“是粥,你得吃点东西。”他说。
薛初静接过话茬,“行了别睡了快起来,你今天不吃东西别想睡觉,看看你出国一趟又瘦一圈,再这么下去在台上站十分钟就要晕倒,真是不像话!从明天开始一天三顿都和我一起吃,一次都不能少。”
她虽然年逾六十,但声音一点儿没老,又高又亮,掺着一股戏腔,自然而然地凛然。
黎有恨只好坐起来,接过周渺递来的粥碗,小口地喝,但只吃下一半。薛初静看得着急,抢过勺子硬逼他把剩下的吃了。他边吃边哭,听薛初静恨铁不成钢地骂他没出息。
他胃里不舒服,等那两人一走,又把吃下去的全吐了出来。
晚些时候接到了樊潇的电话,问他怎么突然回国了,他也只能敷衍地说要回来练功排戏,没把住院的事告诉她。母子俩约好中秋节再见。
晚上护士来给他打针,薛初静又带着晚餐来了。周渺跟在后面,把手里一束花放在了床头。
薛初静把一碗蹄花汤端到他面前,他只看了一眼那碗里浮着的油水就吐了,食道被酸水烧得灼痛,床铺一塌糊涂。
薛初静是个急性子,当下把碗筷都摔了,喋喋不休地说起他刚拜师那会儿的事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时候倒不见你这幅死样子!能吃能喝,唱戏中气也足,就是嗓子条件差点儿,但你向来用功刻苦,老师我都看在眼里,才收你当徒弟,看家本领全都教给你。但你看看你现在,瘦得脱相!平时跟我讲讲话都有气无力的,还怎么登台?有恨,你是不是心里有事?你跟老师说说,你说给我听!”
黎有恨垂着头抹眼泪,一言不发,把薛初静气走了。
周渺留了下来,沉默着坐在床边。
黎有恨看他一眼,赌气地把花拍在地上,背过身去。
他坠入梦里,五六岁的小时候,生病时樊潇和黎铮总是不在,只有樊寒枝会照顾他。晚上两人睡在一个房间,樊寒枝用毛巾包着冰袋盖在他额头,坐在床畔看书,翻几页过去便侧过头来看他一眼。
他记得樊寒枝的床很软,睡在上面好像陷在水里似的飘飘荡荡,他很不习惯,眼睛乱瞟着,看见放在书架上的一对白玉做的大象摆件,在暗夜里盈盈亮着。
他拉一拉樊寒枝衣服下摆,指着摆件说一声“要”。樊寒枝便把那东西拿来给他。他握不住,只能一左一右夹在胳膊下抱着,把大象鼻子露出来,让它们碰在一起。白玉又冰又滑,还很沉,搂着它们躺在床上,身体也不荡来荡去了,高热带来的火烧似的痛也镇静下来。
从梦中醒来后很久,黎有恨一直想着那对白玉摆件,那对厚实而可靠的大象,那凉爽舒畅的触觉;想着那张他讨厌的柔软过头的床;想樊寒枝床头柜的台灯,灯罩周围垂着珠子串的细链子,把光影切割得散碎,一点儿都不符合樊寒枝的气质;还有那本被樊寒枝捧在手里的书,翻页时会“喀拉”这样地响一声,页脚和边缘空白处挤满了很多的备注与笔迹,有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字;还有樊寒枝的手,伸过来把他额头的冰袋翻个面,拨弄一下他汗湿的头发……
他揪着床单一个劲儿地哭,想飞回加国,想见樊寒枝,心里焦躁又急切,整日整日脖颈上像吊着一根绳子,紧一阵松一阵。等肺炎转好,已经是八月初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熬过了霪雨和潮热,逼近四十度的高温天随之而来。
自上回薛初静被气走到出院后的现在,黎有恨一直没有收到她的电话或短信,更没见着她的人,于是也就破罐破摔地颓唐度日,一次都没有去练功排戏。因为天热,他甚至不怎么出房间,只有碰上做饭阿姨上门,才勉为其难下楼吃些东西。
周渺倒是打过一次电话来,询问他是不是要放弃在春节登台演出的机会,又说薛初静这些天在忙着从学院里挑人替代他。
他躺在床上,手机随意扔在枕头边,对周渺的话听一半漏一半,心不在焉,无精打采地说:“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唱戏。”
周渺沉默片刻,道一声“再见”挂了电话。
他翻个身继续躺着,从枕头底下摸出沈寂的婚戒。戒圈上嵌一颗指甲盖大的钻石,煌煌如星,是樊寒枝喜欢的奢华绮丽的风格。他把戒指套上无名指,往下推时却被关节卡住了,怎么都戴不进去,戒圈把两侧皮肉勒出深痕来。他不死心,去卫生间把肥皂水抹在手指上,但仍然无济于事,又翻箱倒柜找到一把手工钳,夹着戒指边缘往指根拽,还是戴不进,反倒蹭破了皮。
毕竟不是给他的东西。
他握着刺痛的指节,一挥手把戒指甩出去,那戒指砸在地上叮当一声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他颓然坐下来,视线又扫过放在角落的箱子,里面装着郑幽送的那套蟒袍,刹那间心油煎似的痛,走过去拽着箱子推进了床底。
起身时手机忽然响起来,屏幕上闪着郑幽的名字。
这些日子他一直打电话留短信,但黎有恨生着病,又整日地焦心忧虑,全都没有回,现在更是没有心情,按了挂断,那边又打来,只好接了。
“干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嗬!火气这么大!果然天一热人就上火。”
黎有恨喘着粗气往地上一躺,说:“有事吗?”
“确实有个事想先……”郑幽言辞含糊,说到一半又改口:“没,就是好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了,打个电话问问。”
“我挺好。”
“可是我听着你声音有点哑啊。”
“感冒。”
“我还以为你在哭。”
黎有恨揉了揉眼睛,把手臂压在脸上,“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别呀!我老姐说你也住在苏市?我也在!我每天都无聊死了,出来陪我吃顿饭玩玩呗?怎么样,黎小少爷肯不肯赏光?”
“不想,热。”
“那就等下雨天,到时候我联系你,就这么定了。”郑幽自说自话,还不等他拒绝就把电话挂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甩了手机,侧过头再往床底瞧,一眼看见那戒指,落在一片薄灰里,熠熠发亮。
晚上他去找张鸿影,先到的心理诊所,但已经关门了,再赶到张鸿影家,还是没见着他人,只有他的妻子方月在。
方月是苏大的文学教授,不过已经退休。两夫妻没有孩子,平日里喜欢请学生去家里做客聊天,但张鸿影从不和病人有过多的接触,黎有恨是例外。方月也格外喜欢他,见到他来,亲亲热热地拉他的手,张罗着做晚餐给他吃。
黎有恨说只坐一下就走,要她别忙。他在客厅捧一杯麦茶,听方月在厨房高声说:“鸿影他出差去了,得下星期才回来。我和他都以为你还在加国!你既然不留,那我就不做饭了,切点水果给你吃。”
他点头,说:“回来有一段时间了,生病了才出院。”
“怪不得!我看你脸色确实差。再怎么样还得吃东西你说是不是?一日三餐按时,哪怕每顿就吃几口也行,慢慢地养,总会好的。身体要是垮了就什么都没了,想想你妈妈你哥哥,不要到时候想见都见不着。”
黎有恨应一声,小口小口地把一杯茶都喝掉了,嘴里散不尽的苦。
他和方月约好下周再见,没有多待,回到家天还是亮的,但晚霞已经散了。家里空荡荡,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他在后院的下午茶桌上坐着吹晚风,百无聊赖地照着花草描了几幅速写,忽然想起了黎铮,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一连两个都没人接。这也算是常有的事。
关手机前顺便看了眼天气,后天就会下雨。于是那一天早晨,他是被雷声惊醒的,天色晦暗,四五点的光景。洗漱时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恍惚觉得很陌生。
做饭阿姨来得早,下楼时正碰上她进屋。早饭是南瓜粥和一笼素菜包子。他喝了几口粥,在阿姨强烈要求下揣了两个包子出门,坐最早的一班公交车去医院。
人很多,但皮肤科的挂号窗口只有他一个。下着雨的天,所有人看起来都蔫蔫儿的,接诊的女医生在他进门时还揉着眼睛打哈欠,见到他懒懒地问他哪里不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说:“我要祛痣。”
“来吧,坐这儿我看看。”
他坐在一张小凳上,女医生站在他面前,用小手电照他眼角,说:“挺好的挺漂亮两颗泪痣,祛了干什么呀?”
“不适合我……长在美人脸上才好看。”
女医生冲他笑笑,“你们小年轻的心思弯弯绕绕的,一天一个样,真的考虑好了?说不定要留疤。”
他不说话,只是点头。
一个小手术,很快就做完了,出医院时才中午,郑幽的电话在这时候打过来。他撑着伞站在医院前的公交站,雨点砸在伞上吵吵闹闹的,耳朵里又是方才祛痣时那机器运作时传出的嗡嗡声和有什么东西炸开的爆裂声,于是根本听不清郑幽在那头说了些什么,糊里糊涂地嗯啊应着,挂断电话后把自己的定位发了过去。
他眼睛上贴着纱布,来了几拨等公交的人,各个都多看他几眼,他极不自在,局促地缩在角落,用雨伞挡着身体,发短信催促郑幽快来。
正午时分雨停了片刻,太阳露了十多分钟的面,雨又开始下。他正要再给郑幽发短信,忽然听见两声鸣笛,抬头看过去,郑幽正把头探出车窗冲他招手。他心里一急,顺手就把伞扔到了一边,快步跑过去拉开车门。
郑幽和他打招呼,他点点头,对上他的视线,见他也像那些人似的盯着他,抬起手臂挡住脸,哑声说:“别看我。”
郑幽便转过头开车,问:“你想去哪儿吃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随便。”
他蜷在座位上,看着雨丝斜落上车窗,又被风吹得在窗上胡乱地扭动,一路都没说话。麻醉药的药效消褪得很快,等到餐厅下车时眼角又涨又热,一阵阵刺痛,逼得他不自觉地掉眼泪。
郑幽跟着他进了洗手间,揭开纱布看他眼角,皮肤上深红的印子漫开一大片,像胎记似的,笨拙又沉重,全无原本的灵动活泼,睫毛扇动间瞧不出半分原先那若即若离似有似无的妩媚了。
郑幽突然就对他失了兴味,淡淡地说:“你还真把痣祛了啊,要我说还不如从前呢,真不好看,你说你这是图什么?”
黎有恨皱着眉狠狠推他一把,说:“不用你来讲,我自己知道我不好看。”
郑幽耸耸肩,看他怒气冲冲地摔门出去,点了支烟咬着,转念一想外面下这么大雨,又有些不放心,便追出去,开车沿着马路找,远远瞧见他站在路口拐角的树下躲雨,垂着头,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包子握着,一次只咬下一点儿包子皮,几口下去仍没吃着里头的馅儿。
他穿着及膝的黑色短裤,不知是光线问题还是那裤子的材质问题,看起来破旧,裤边仿佛洗得泛白,脚上一双白帆布鞋又全是泥点儿,身上的T恤也潮了,领口松垮垮的像被人用力扯过,肩膀垮着,像碰了水的泥人,一点点儿地在融化破碎。
忽然之间,他又心痒起来,熄火停车,就这么坐在车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直到见他东张西望似乎要过马路,才发动车子过去。
黎有恨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只好慢慢跟着,降下车窗来说道:“有恨,行了,哎呀别生气了,我跟你道歉,我说错话了,你先上车。”他絮絮叨叨把能说的话都说了,见黎有恨仍不为所动,提起了樊寒枝。
“你上来嘛,淋雨生了病,要是被你哥知道,他又得教训我了。”
黎有恨停下脚步,终于转过身来。他视线乱飘,把手里那两只包子捏来捏去,弄得馅儿掉出来,一团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上回在跑马场我没拦着你,你哥训我一顿,我今天约你出来,你要是再出点事,下次见面你哥怕是要揍我,我可担不起。”
黎有恨看他一眼,压一压鸭舌帽帽檐,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郑幽把他带回了自己住的复式公寓。在开门的时候,黎有恨就听见里头有爪子刨门的声音,门一开便有狗扑出来,绕着郑幽转圈。
郑幽抱起那小狗亲了亲,腻腻歪歪地说:“在家乖不乖呀麻薯?”
麻薯“汪”一声,对着黎有恨歪头,又吐舌头,伸出爪子扒拉他的手臂。
“嘿你这小没良心的,不要你爸啦?”
黎有恨摸着麻薯的脑袋逗它,郑幽便把狗给他抱着,找了感冒药和新衣服给他,趁着他洗澡的功夫煮了两碗面条。可是黎有恨不领情,尝了一口连咽都没咽下去,说难吃,郑幽气得反呛他不知好歹。
雨一直下到晚上都没停,郑幽懒得再送他回家,留他过夜,他也想跟麻薯多待一会儿就答应了。
临睡前,他洗漱完正要上床,接到了樊潇的电话。加国是早晨,她刚起床,说今天难得休息,想聊聊天。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黎有恨便迫不及待问起樊寒枝。
“哥他回家了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早回了,好像在庄园玩得不开心。”
“嗯……那他的手臂……”
“给Ethen看过了,就是挫伤,现在已经好了。”樊潇笑了笑,说:“你呀,还是这样,每回打电话三句不离你哥,这样吧,我让他打给你,你们俩聊,我吃早饭去了。”
“别!妈——”
电话已经断了。
他想着樊寒枝一定不会打来的,关了灯躺在床上,但没有睡意,太阳穴一团燥热,突突跳着,眼角的伤口虽然涂了药,可仍然隐隐作痛,眼圈附近滚烫,眼睛也痛,仿佛要蹿出火苗来把这潮湿的夜烧出一个洞。
他原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但翻个身的功夫,意识突然像炸裂的玻璃杯般倾颓崩散开来。
他又陷入荆棘丛生的梦里。
那间阴冷的地下室,刺鼻的霉味和腐臭,放在角落的一个木桶,里头的水总是怪异地晃晃荡荡吵闹不休,被粗糙的麻绳捆住的身体,麻木的手脚,几天没有吃东西而灼痛的胃。
然后有人来了,两三个人,长长的木质楼梯吱呀响着,还有沉重而汹汹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被其中一个人揪住后衣领拽到角落的木桶边,另一人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脸往水里压。
很冷很冰,水渗入眼睛后带来的刺疼,恐惧,窒息,灌了铅似沉的双臂,倦怠,鼻腔和胸膛一阵阵的遽痛,耳边水波扑打的声音,宛如巨浪一样在轰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还有模糊的说话声。
“小兔崽子敢骗老子……你爸有几百万,你爸会给钱,狗日的给钱,电话都没人接!耍老子!让你耍老子!”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我早告诉过你不能信他的话,现在还是按照原计划把他卖了,我们又没什么损失!”
“你再不松手他就死了,死了这损失就大了!”
他被拉出了水,伏在地上猛烈地咳着,喉间一片火烧,天旋地转之间木桶里的水又哗哗地响起来,他惊叫着想起身但双腿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在一阵剧烈的失重感后,再睁开眼,只是无边的暗。
雨声迅疾,像那桶里的水,逼迫他透过这个喧躁的夜,回头凝视方才的梦。
半晌,他开灯下床,在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时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地震着。他愣了愣,几步扑过去,抓起手机紧紧握在手里,按下了接听。
是视频通话,屏幕亮了一瞬,那边飞斜的明亮日光仿佛要直直地射到这边来,画面中纱帘在风中飘飞着,一张古朴的红木窄长桌,挂着毛笔的笔架,两只玉色的笔山,黝黑的砚台,长方形檀木镇尺,还有纱帘轻缓地落下后,站在桌前铺宣纸的樊寒枝。
光笼罩着一切,事物的轮廓边缘浮起一层白而金的朦胧线条,缥缈得像一场大梦。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顾及眼角的红斑,黎有恨把半张脸藏在镜头外,调暗了夜灯,靠着床头柜坐在地上,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樊寒枝。
樊寒枝全看在眼里,他用镇尺压住宣纸,拿起毛笔蘸墨水,说:“怎么不敢看我?又惹什么事了?”
黎有恨支支吾吾地否认,问:“哥,你还生我的气吗?”
樊寒枝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说:“不了,中秋我会回去。”他顿一下,俯身凑到镜头前,太近了,黎有恨甚至能看清他眼中倒映着的自己,给他一种两人在额头相抵的错觉。
“乖一点。”他说。
他声音好轻,像刚出笼的包子,软乎乎又白又面,腾腾热气似乎穿过屏幕一直扑到脸前。黎有恨一下子红了眼眶,握紧手机点了点头。
樊寒枝直起身,重新提笔写字,换了话题,问:“戏排得怎么样了?”
黎有恨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眼神闪躲着撒谎,说:“挺、挺好的。”
“唱一句给我听听。”
他张了张嘴,想着要是吵醒了麻薯和郑幽,让樊寒枝知道自己外宿在别人家,樊寒枝指不定要生气,于是嗫嚅着说:“太晚了……哥回来了我当面唱。”
樊寒枝看了他一眼,笔下不停,问:“你在哪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然是……家里,”他咽了咽喉咙,“爸爸在、在家,会吵醒他的。”
樊寒枝似乎相信了,说国内确实已经晚了,要他早点去睡觉。黎有恨依依不舍地道别,一直把手机贴在眼前,等那边先挂断屏幕暗下去,才把手机合在床头柜上。
他心口怦怦跳着,一遍遍回想方才的通话,没怎么睡着,半梦半醒间瞥向窗外,天已经亮了。
他换回自己的衣服要走的时候,郑幽才起床,睡眼朦胧地抱着麻薯,站在玄关送他,问:“要不要我给你叫个车?”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保持联系。”
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穿上鞋连鞋带都顾不上系,摸一把麻薯的脑袋,跟郑幽摆摆手便跑了出去。
他打车去学校,一路小跑着到练功房,推门进去时正听得薛初静气势汹汹地在训话。教室里站着一排男男女女,基本都是熟面孔,不是他的同班同学就是同系的学长学姐,个个垂着头。
薛初静拿着一根教鞭,指指点点地骂,说偌大一个学院怎么就连一个代替黎有恨的人都找不出来,又说你们学得比一个有听力障碍的还不如,就该趁早回家,翻来覆去地把一排人贬得一无是处。
黎有恨也垂着头,靠墙默默站着。等薛初静训完话,总算注意到他,一挥手把其他人赶了出去,指了指一旁凳子让黎有恨过来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走过去,但没敢坐,诚心诚意地道歉。
薛初静冷哼,打量着他的脸,问:“眼睛那儿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很快就会好的。”
薛初静见他不想说,也不多问,厉声道:“你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这个演出是给你闹着玩的?你想来就来想走想走?把手伸出来!”
黎有恨伸出手,掌心挨了十几下教鞭,肿得通红。这已经算是宽容。
师徒俩重归于好,黎有恨换了练功服和薛初静在教室练了一上午的水袖。他的体力确实不如从前,几度要站不住,薛初静抓住机会又教训起他来,要他以后一定要好好吃饭。
午休时候薛初静接到一个电话,大约有急事,匆忙走了。黎有恨累得头晕眼花,坐在教室里缓了好一阵,正也要走,周渺忽然推门进来了,手里还拿着购物袋。
两人打了声招呼,周渺拿出两个快餐盒,递了一个给他,在他旁边坐下,说:“外婆叫我来监督你吃饭,你的眼睛……”
“我把痣祛掉了。”
黎有恨云淡风轻,掰开一次性筷子,打开餐盒,看到里面一根金黄酥脆的炸鸡腿,立马又把餐盒盖上了,说:“以后可以只买素菜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周渺有些惊讶,“你不吃荤的?”
“不吃。”黎有恨捂着胃,脸色惨白,拿起购物袋里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大半。
“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我才知道你吃素。”
黎有恨把餐盒往他那边推,要他把鸡腿夹走,说:“我们又没一起吃过饭。”
周渺点头,没再说什么话。两人默默吃东西。黎有恨心里还是很排斥,忍着恶心嚼两口就囫囵吞下去。
周渺看他这副样子,说:“要是真吃不下就算了。”
黎有恨摇头,就着矿泉水吞下一大口米饭,说:“我得唱戏,我要登台。”
“你上回还跟我说你不喜欢唱戏。”
黎有恨顿了顿筷子,说:“小时候,我哥读童话故事哄我睡觉,讲到灰姑娘,她的姐姐为了能穿上水晶鞋,削掉了自己的脚后跟。”
他又往嘴里塞了一团米饭,含糊地说:“我在做一样的事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周渺瞄一眼他潮润泛红的眼眶,又从购物袋里拿了瓶水给他。
眼角的红斑彻底消失后,黎有恨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恢复得很好。
日子还是照常地过,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黎铮也是。他回来过一次,身上酒气熏天,搂着一个婀娜妖娆的女人上楼。黎有恨当晚没回家,睡在了张鸿影那里。
那天张鸿影正好出差回来,邀请他去家里见面。
他赶到时已经快要晚上八点了,方月招呼他进屋,切了一盘水果给他。
他这段时间逼着自己,一天三餐顿顿不少,体重涨了两三斤,但看起来仍然憔悴,每到吃东西的时候人就变得呆愣愣的,麻木着一张脸,这会儿也是机械地往嘴里喂着水果。
等他吃完,张鸿影带他去到书房,又出去泡茶。
他躺在沙发上,胃胀痛着,一阵阵犯恶心,又想到今早起床称体重,体重涨了,小腹似乎也凸起来,忽然开始掉眼泪。他试图转移注意力,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看到书架上成堆的文件夹和老旧的录音磁带,还有贴着“录音文件”便签的U盘,几乎每个上面都写着他的名字,各个年龄段的都有。
他正想抽一本文件出来看,张鸿影端着茶杯进来了,笑着往他身前站,挡在他和书架之间,递来茶杯,说:“喝吧,我让你伯母泡的消食茶,来坐着跟我聊聊。”
这么一打岔,黎有恨也就把书架上那些东西抛到脑后了。他从去加国参加葬礼讲到庄园又讲昨晚和樊寒枝的通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张鸿影一直没有打断他,在笔记本上唰唰写着字,等他说完,要他把健忘的事情来龙去脉重新再讲一遍。听黎有恨说完后他皱着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两人在书房聊到了睡觉时间,方月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干脆留他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他回到家,黎铮又不在了,家里帮佣告诉他,黎铮留了话,说中秋节时再回来。
整个八月下旬和九月,黎有恨便这么按部就班地去学校练功,每周去一次张鸿影那儿,有时没什么话要说,便只吃一顿饭就走。偶尔郑幽会在晚上约他出来,两人牵着麻薯一起散步。
日子箭一样地飞,很快到了九月月末,中秋就在三十号。
当天凌晨樊潇打来电话,说她和樊寒枝已经在机场,预计下午五六点钟落地,黎铮也会来,到时候在饭店一起吃顿饭。挂电话前樊潇把手机给了樊寒枝,黎有恨用手机贴着耳朵,在嘈杂的机场环境音里努力辨别樊寒枝的声音。
可是除了开头的一声“恨儿”,其余的他都没能听清,急得揪着被子掉眼泪,还没来得及道再见,电话就挂断了。
第二天早晨练功的时候,他好说歹说,从薛初静那儿求来下午半天假期,中午匆匆忙忙和周渺一起吃过饭就回了家,准备休息一会儿就出发去机场接人,可没想到在家门口见到了郑幽,怀里抱着麻薯。
他满心满眼都是樊寒枝,根本顾不上这一人一狗,开口就赶郑幽走。
郑幽偏粘着他,死乞白赖地跟着进了屋,说:“今天过节,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你就不能收留收留我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行,我哥要回来,晚上我们要一起吃饭。”
黎有恨往楼上走,迈了几级台阶,发觉郑幽没动静,转身去看,见他站在原地,神色古怪,便问:“怎么了?”
郑幽咂了咂嘴,烦躁地揉了把头发,说:“嗐,也没什么,到时候再说吧。”
“你家里人呢?”
“我爷爷奶奶在外面旅游呢,我爸妈早不在了,生病走的,我姐……”他说到这儿忽然含糊起来,“我姐她……有其他事情。没事儿,你既然要去吃饭,那我一会儿随便找个酒吧去喝酒,你忙你的去吧,我带麻薯去后院玩。”
黎有恨点点头,看着他穿过走廊往后面去了。
他回到房间,翻遍衣柜,挑了套衣服出来,躺在床上本想睡半个小时就起来,不料猛地一睁眼已经是傍晚了,手机上有一条樊潇发来的短信,说已经到了苏市,正在往饭店去。
他手忙脚乱地换衣服,跑到楼下,郑幽看他急得满头是汗,拿了车钥匙和他一起出门,送他过去。原本近五十分钟的路程,只开了三十多分钟,掐着点到了地方。
饭店在马路对面,车还没停稳,黎有恨就迫不及待下车,走到斑马线前等信号灯,一边伸长了脖子往饭店门口张望,而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忽然就在涌动的人潮中看见了樊寒枝。
他站在饭店门前那条狭窄的人行道路灯下,左手牵着一个小孩儿,右手边是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小孩儿两三岁的年纪,扎着冲天辫,穿一件蓬蓬裙,手里举着甜筒。女人则侧着头在和樊寒枝说话,风把她长而直的头发吹得翩飞,几乎要拂到樊寒枝脸上,樊寒枝便往前站了站,替她挡着风。
他神情自然,低头看一下腕上的表,继而蹲下来去抱那小孩儿,那小孩儿手里的甜筒全蹭在他衣服上,又用黏腻腻的沾着污渍的手碰他的脸,他什么反应都没有,顺从地让她短短的手臂圈住了自己的肩膀。
他的头发剪短了,显得年轻而愈发的冷硬,可是他看起来又那么柔软平和,像一个体贴的丈夫,一个宽厚的父亲。
黎有恨大脑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做梦般的恍惚,想着一定是自己的错觉,闭了闭眼睛再看,什么都没变。
他惊得心脏猛跳,双腿发软,下意识往后退,撞在慢一步走过来的郑幽身上。
郑幽勾住他肩膀晃了晃,说:“发什么呆呢,绿灯了。”
他耳边嗡嗡地响,没听清郑幽说了什么,太阳穴一下一下地刺疼,风刮过来,吹得他打了个冷噤。他捏了捏手心,握着满手湿咸的冷汗,呆愣愣地说:“已、已经是秋天了吗,风好凉……”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包厢里一张圆桌,桌上的小花瓶里插着几根桂枝。女人、孩子和樊寒枝坐在黎有恨对面,樊潇和黎铮一左一右坐在他两边。
他没办法把视线从那女人身上移开,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她眼睛长而媚,抬眼低眉间尽是张扬,穿一身红,嘴唇也是血红,耳垂上闪闪烁烁的红宝石耳钉,双手交叠着垂在桌面上,指甲艳得像是要滴出血来。红不断地红。
她抽几张纸巾去擦那小孩儿一塌糊涂的手,说了句什么话。
黎有恨没听清,只觉得她的声音尖利,又高又细,细得仿佛要断掉。
这女人让他眼睛疼,耳朵也疼,让他身上没有哪一处痛快。他低下头来把自己缩成一团。
有服务生进来上菜,樊潇说着场面话,黎铮也乐呵呵的,给黎有恨倒了杯酒,对那女人道:“邢小姐,我们有恨敬你一杯。”说着便强硬地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
他浑浑噩噩,眼前全是重影,几次伸手去抓那杯子都握了个空,好不容易拿到了,手又发抖,把酒洒了大半。
他想,自己这样出丑,樊寒枝一定要生气了,斜了斜眼睛克制地往“邢小姐”身旁睨一眼,樊寒枝果然拧着眉,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他霎时感觉酒杯有千斤重,手臂发软再也拿不住,“铛”一声把酒杯摔在桌上。
那小孩儿被这声响吓着了,扯开嗓子嚎哭。邢小姐却没有先去哄她,静静朝黎有恨投来视线,问:“你不舒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樊潇也关切地问他话,摸他的脸又摸他的额头。
“恨儿,怎么了这是,发烧了?”
他摇头,躲着樊潇冰凉的手,被波浪般不停歇涌过来的哭声搅得头痛,耳朵胀胀地疼,思绪涣散了一瞬又重新聚拢。
他也开始哭,眼泪只比那孩子流得还凶,一只手撑着桌子勉强站着,轻声说:“妈,你,还有哥,和爸爸……你们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
樊潇冲邢小姐歉意地笑一笑,来拉他的手,试图安抚他,低声道:“恨儿,妈想着你早晚要知道的,不如就借这次机会先和邢小姐认识认识,以后她就是你的——”
黎有恨听到这儿,忽然惊叫一声,包厢顿时静下来,那小孩儿都止了眼泪。他喘着气,两手握拳揪着耳侧的头发,仿佛没过瘾似的,又喊出声来,一遍两遍。
喊完,嗓子火烧似的,他觉得自己再不走,大概真的要喷出一火来把这包厢烧个干净。
他推开椅子跑出去,一口气到了外面,在饭店门口遇上郑幽。他抱着麻薯,好像一直等在这儿没走。
两人对视片刻,黎有恨擦了眼泪,还没开口,视线又朦胧了。
他哽咽着问:“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郑幽看他泪珠子成串地落,晃了晃神,轻轻应了一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黎有恨用手捂着眼睛,想到刚出院时郑幽打来的那通电话,支支吾吾说有事要讲,临了又改了口,还有今天在家里他欲言又止含糊其辞的样子,心里火气烧得更旺。
他睁大了一双泪眼死死瞪着郑幽,猛地抬手推了他一把,说:“你走开!”
麻薯被他吓得呜咽叫了一声,郑幽把它往怀里抱了抱,又去拉他,说:“有恨,你知道我确实是想告诉你的,但这毕竟也是你家里的事情,我觉得还是让你家里人跟你说比较合适。”
黎有恨甩开他,自顾自往路口走,他亦步亦趋跟着,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什么都交代了。
“她是我姐,表姐,邢疏桐。我爸妈走得早,剩我一个,那时候我才四岁多点,我姨妈看我可怜就收养了我。爷爷奶奶也不是亲的,他们是我姐的爷爷奶奶。我姨妈和姨父早年在工地上干活,从建筑工人到包工头到承包商,后来开了自己的公司,到现在在省内的房地产业一家独大。
“我姐大学一毕业就进公司管事了,前两年经济不景气,亏了很多钱,她为了公司和苏市一个金融家的儿子结了婚,婚后才知道那家人不仅没钱还背着债,后来她刚生完孩子老公就酒驾死掉了。现在公司状况一点点好起来,她想开发国外市场,你妈妈又是干金融这一行的,想到国内发展,她们——”
黎有恨突然停住回过头来,说:“你明明说她们只是合作,没说你姐姐要我和我哥结婚!”
“我这不是也才知道吗?之前合作条款都拟好了,也给律师看过,就差签字了。后来我从加国回来,我姐跟我商量,说觉得还是结婚更加稳妥,不过要是你哥不同意,这婚事也成不了。婚姻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合作吗?”
黎有恨眼神往边上飘,又移回来,还是哭。
“我……我没办法,我……”
郑幽握住他的肩膀,几乎要把他半抱进怀里,麻薯夹在两人臂膀间不停地乱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什么没办法?有恨,你在哭什么?是气我没提前告诉你吗?”
“我——”
“什么?”
黎有恨摇头,茫然地望着街口穿行的汽车。要怎么说?是因为我喜欢樊寒枝,我爱着我的亲哥哥,我无法忍受他再一次结婚,无法忍受有一个孩子叫他“爸爸”,所以我生气?
他本以为沈寂死了,便再也没有人可以成为他的“嫂子”。自然而然地,身为“弟弟”的他就会成为樊寒枝最亲近的人,他会一直一直占据樊寒枝身侧的位置,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且独占他的哥哥。
如果是这样,他可以忍耐,可以隐藏。
然而樊寒枝又要结婚了,在沈寂去世后仅仅三个月,就算这是一场交易一场合作,那也是结婚,婚礼和誓言一样都不会少。
这件事轮不到他来说话,樊寒枝没有拒绝,爸妈也不反对,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情我愿,作为弟弟,他应该只表现出惊讶,然后再微笑着说些恭喜祝福的话。
但是他现在这样的反常,又哭又闹,并且说不出愤怒的缘由。
他脑子里一团乱,没办法理智地思考,没办法给自己的行为找出一个完美的借口。
他抹掉眼泪,呆呆地看着远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天已经暗下来,留着一点淡淡的天光,还没有路灯亮,云彩一绺一绺跟着风往远处飞,与一轮模糊而隐约的银亮圆月擦肩而过。
他看见樊潇追了出来,满脸焦急地往这边跑。
他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饭店门口,看见樊寒枝牵着那小女孩儿的手,跟着邢疏桐走到马路边的停车位旁。他拉开车门,把孩子抱进去,又关门,随后才看向这里。
他衣服上还留着那可笑的甜筒渍。
黎有恨悲伤地与他对望良久,捂着脸靠在樊潇肩上。
郑幽回头看一眼邢疏桐的车,叹了口气,和樊潇道别后朝那边走去。
樊潇招手拦了辆出租,带黎有恨回家。
车上两人都沉默着,进了家门樊潇也不提这件事,去厨房热了冰箱里的菜端上桌。黎有恨举着筷子夹菜,胡乱地往嘴里塞东西。
樊潇倒杯水递给他,说:“妈妈还担心你不吃东西,你倒是比暑假那会儿看起来胖了些。”
一听这话,黎有恨反倒不吃了,扔了筷子上楼。樊潇追着跟到他房间,拉他坐在床边,从头到尾向他解释。
就像郑幽说得那样,原本两家只是单纯在谈合作,但邢疏桐却突然提出了联姻的请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件事主要还是看你哥的意思,他答应了,妈妈也没有什么话说,正好我也想让他试着接手公司,之后国内业务就交给他来管了。”
黎有恨一愣,问:“哥不回加国了?”
“是,以后都住在这儿了。”
黎有恨心头松了松又紧起来,他感觉自己溺水了,挣扎着吸到了一口氧气,又被水拽着不断地往下沉。
樊潇又说:“妈妈这也是为了你和你哥着想,要是不多赚点钱,以后你们兄弟俩该怎么办?”
“妈妈用不着这样冠冕堂皇,”黎有恨往边上坐了坐,不愿意和她挨着,“哥哥和我都可以养活自己,不用靠妈妈,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妈妈就是个眼里只有公司的人。”
樊潇脸色一变,眉头皱着,沉默半晌,说:“疏桐她实在抽不出空,只有今天,反正迟早是要介绍给你认识的,你爸和你哥也觉得不用再折腾另选日子,就叫她过来了。这件事没提前告诉你是妈妈不对。但是不管怎么样,在饭店里你那种态度实在是不应该,这么大的人不懂一点礼数,说出去只有让别人笑话。妈妈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发脾气,你现在也不愿意好好和妈妈说,等你哥回来,我让他来问你。”
她说完便起身出去,重重甩上了门。
黎有恨走到窗边坐着,呆呆地看着外头。月亮高悬,又黄又圆,洒下来的光却是柔白的,前院一角挨挨挤挤地栽种了一片景观竹,周围铺开一圈细小的白石子,被月光一照,更加的亮,惹得人眼睛酸涩。他收回视线,趴在书桌上,在间或响起的一两声虫鸣中昏昏睡去,不过一会儿就被汽车引擎声吵醒了。
樊寒枝推门进来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惚,趴在桌上没动,在他走到身边时才懒洋洋瞟一眼过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换了干净的居家服,但身上还萦绕着浅浅的女士香水味道。
他用手指关节敲一敲桌面,喊:“有恨。”
黎有恨坐起来,仰头看他。两人对视片刻,樊寒枝似乎发现了他眼角的变化,手掌贴在他脸颊上,用指尖轻轻地蹭原来那两颗痣在的地方。
屋子里没开灯,即便借着月光,黎有恨也没能看清他的神色,只觉得他的手冰一样的冷。他无名指的戒指还未摘下,戒圈硌着他的颧骨,一刺一刺的扎人。
他垂眼,握住樊寒枝的手紧紧按在脸上。樊寒枝竟没有拒绝,仍把手指来回地摸他的眼角,很久,久到足以让黎有恨产生错觉和妄想。
他开口轻声说:“哥,你能不能不要结——”
可樊寒枝打断他,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你应该交一些正经朋友,跟郑幽混在一起,脾气越来越大,礼貌和规矩全丢掉了。”
他居高临下,神色仍然晦暗不明,只是他薄薄一条线一样的嘴唇,被月光一照,仿佛没有生命那般的冷、那般的白。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黎有恨缓缓放开他的手,眼睛看向别处,说:“他……不关他的事,我也没有……我不是……”
樊寒枝手掌在他脸上最后抚一下,往下滑,用了些力道掐住他的下巴,逼他和自己对视。
月亮慢慢移到了窗户口,照进来大片的光,一漾一漾水波似的荡着。黎有恨视线落在他脸上,终于看清他凛然的神色,而一眨眼的功夫,他的面容和身形又模糊了,同月光一样的朦胧,好像要慢慢淡进岑寂的夜里。
他心一紧,伸出手来往前一抓,拽住他衣服两侧,舔了舔嘴唇,说:“我没有……我一共只和他见了三四次,他的狗,麻薯,很可爱……有时候晚上我会和他一起牵着麻薯散步,只是这样,还有一次下大雨了,我住在他家——”
他顿住,再去看樊寒枝,和他对上眼睛,随即被烫到般移开了目光。
樊寒枝冷声问:“什么时候?”
他垂着头,沉默半晌才开口,说:“……我们打、打电话那天。”
樊寒枝垂了垂眼帘,望进他宽松的衣领里,一片暗,什么都看不清。
“今天是他送你去的饭店?”
“……是,他来找我,说想和我一起玩。”
樊寒枝眉头紧皱,又问:“和他做什么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黎有恨愣了愣,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急急地解释道:“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你真是谎话连篇!”
樊寒枝攥住他的胳膊拽他起来,“站好,脱衣服。”
黎有恨踉跄着,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推到墙边。他惶惶然抱住樊寒枝的手臂,颤声说:“哥,我真的没有,我没和他——”
“你自己想想你是什么身份,你去爬他的床给他玩?”
黎有恨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样鄙俗的词汇,一时惊着了,语无伦次地说:“他……我……我没有,哥,你相信我……”
樊寒枝全然不理,顿了片刻,还是那句话。
“脱衣服。”
黎有恨知道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他煞白着脸蜷在墙边,缓缓伸手拉住了衣服下摆。
他幻想过在樊寒枝面前赤身裸体,但万万不是现在这样充满屈辱和窘迫地脱下衣服,来自证清白。
他把T恤扔在脚边,又在樊寒枝注视下脱掉了裤子,一丝不挂地靠墙站着,眼泪已经落下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月光不合时宜地清亮,罩在他身上又仿佛浓雾般稠,一团一团氤氲着,不知是因为吹进来的夜风太凉还是因为在哭,他浑身发抖,像刚出生的幼崽,肩膀一耸一耸,腿也乱颤,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细响。
樊寒枝上下地看他,从头到脚,哪儿哪儿都是白皙的,什么可疑的淤青和红印子都没有。
“转身。”他又说。
黎有恨便颤颤转过身去,额头抵着墙壁,他两手捂着肚子,试图掩盖在外人眼里并不存在的赘肉,头皮一阵阵发麻,背上仿佛爬满了小虫子,争先恐后地往皮肤里钻,疼不尽地疼。
他背上当然是什么都没有的,看着确实比原来长了些肉,但还是瘦,瘦得脊椎一截一截全看得清楚,皮肤薄得透明,像一眼就能望进血肉里。他后腰靠近胯骨的地方有一条浅浅的疤痕,大约有一根手指那么长。
樊寒枝看他腿软得就要跌下去,上前抱住了他,一手扶着他的腰,去摸那道疤,眼神暗了暗,换了副语气,凑在他耳边柔声说:“恨儿,哥哥担心你受伤,卷进他私生活的那些人,有几个能安全健康地走出来?”
黎有恨哆哆嗦嗦,被他的声音蛊惑着,轻轻抽噎一声,回过身来抱住他,埋在他肩上哭。
“他、他对我好像……没有……”
“他当然有,”樊寒枝手指在他腰上游移,把脸贴在他额角,闭了闭眼睛,“哥哥全都看在眼里,他哪里把你当朋友,他一直都不怀好意。”
黎有恨懵懵懂懂的,樊寒枝问他“知不知道”,他便下意识点头,说:“我以后……不和他一起了。”
樊寒枝似乎很满意,把他往怀里带了带,走几步坐到了床边,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他蜷在樊寒枝身侧,枕在他腿上。两人这么静静待了一会儿,樊寒枝问起他在饭店为什么要那样发脾气,他顿了半晌才讲出话来,说:“因为今天是中秋……本来就应该只有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饭,她不该来,她是陌生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这略显牵强的借口,樊寒枝没有做过多评价,只说:“她马上就会是你的嫂子。”
他攥紧身上的被子,看着樊寒枝左手上闪亮的婚戒。
“哥,你还爱沈寂吗?”
樊寒枝原本在拨弄他额前的碎发,这会儿停下了动作,过了好一阵儿,才开口说:“我和她只是在做交易。”
“可是——”
“没有可是,你必须尊重她。”樊寒枝俯下身凑过来,抹了他眼角的泪痕,又说:“明天和我去跟她道歉。”
黎有恨心里还是不服,面上不显,往他怀里钻,樊寒枝由着他,甚至还把他往胸前抱。他枕在他胸前,听着那一记一记规律而沉闷的心跳声,暖意一点点涌上来,热得他鼻尖冒汗,躺了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睡着了,再醒来天已经大亮,樊寒枝不在,房间角落里还留着他脱下来的那几件衣服。
他洗漱完出门,在走廊碰巧和樊寒枝遇上了。樊寒枝走过来握一下他的后颈,说:“下去了见到妈妈态度好一点。”
黎有恨往他身前站了站,闻着他身上浅浅的沐浴露香开始走神,亦步亦趋跟着下了楼。
黎铮不知道是昨晚没回来还是还没起床,餐桌上只有樊潇一个,见到他们只和樊寒枝打招呼,看都不看黎有恨一眼。黎有恨硬着头皮和她道了声早安,又说:“妈,对不起,昨天是我不好。”
樊潇仍板着脸,但语气很和缓,说:“行了,来坐,多吃点养养,看你瘦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吃完饭樊潇带着黎有恨出门,送他去学校,顺便和薛初静见面聊了聊。周渺也在练功房里,两人一边压腿一边也在说话。
“你妈妈是回来和你过中秋的?”他问。
“嗯。”
“真好。”
黎有恨扯了扯嘴角,“她都没看出来我把泪痣祛掉了。”
“至少她还健在。”周渺低声说一句。
他父母在他十二岁那年去世,两人都是京剧演员,在外地演出时遇到了地震,连遗体都没有找到,薛初静给他们在墓园立了两个衣冠冢,年年中秋都会去祭拜。
“你昨天去陵园了吗?”
周渺点点头,黎有恨把手在他肩上搭一下,算是安慰。
中午他没和周渺一起吃饭,出了校门,正遇上樊寒枝从车上下来。两人走去附近的一家餐厅,简单吃了点东西,再开车去见邢疏桐。
公司在市中心,一幢写字楼比周围建筑都要高,顶上挂着公司的招牌。前台把两人迎进电梯,直上总裁办公室的楼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还是午休时间,一整层楼都安安静静,只在路过茶水间时碰见几个聚在一起说话的员工。黎有恨往里瞟了一眼,忽然间听到一阵摔东西的声响,循着声音看过去,从房门大开的总裁办公室里摔出来几块茶杯碎片。
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尖利的女声。
“没用!整天吃喝玩乐,叫你做的事一样干不成,废物!废物!”
那些在茶水间的员工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都回到工位上老实坐着。黎有恨探头探脑去看,被樊寒枝瞪一眼拽到了身后。
里头单方面的骂声持续了十多分钟,快一点钟时,邢疏桐终于走了出来,她气息还没喘匀,只说一句“来了”便领着他们进去。
黎有恨见着她莫名有些发憷,躲在樊寒枝身后,坐也坐在樊寒枝后边,藏着半个身子。办公室里还站着一个人,起初黎有恨没留心,直到邢疏桐喊了声“郑幽”,他抬头一看,果然是郑幽。他脸色有些白,耷拉着眼,佝偻着背,一脸怯懦,气势全无,仿佛变了个人。
邢疏桐见他仍呆呆站在那儿,气不打一处来,拿起办公桌上的文件朝他脑袋上砸,他来回躲,还是挨了几下,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邢疏桐却忽然抬手甩了他一个巴掌,反手又打一下。
“打你你就受着!躲什么躲!没用的东西!”
她那又尖又红的指甲一下子在郑幽脸上划了三四道血痕。黎有恨惊得抓住樊寒枝的手臂,往他身后藏,身上凉了半截。
郑幽什么话也不讲,丧家之犬般走出去了。邢疏桐转身清了清嗓子,回过头来对上兄弟俩,又是一副柔和的笑脸。
“不好意思,见笑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樊寒枝仿佛没看见刚才那场闹剧一般,拿起茶几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淡然说:“是我们打扰了。”说完便看向黎有恨。
黎有恨把樊寒枝的袖子抓得发皱,垂着头根本不敢看邢疏桐,心如擂鼓,背上冒冷汗,讲话时又开始结巴。
“我、对、对不起,昨天,我……对不起。”他说完仿佛虚脱了似的,软倒在沙发靠背上,嘴唇还发着颤。
邢疏桐浅浅地笑了笑,说:“没关系,是我唐突了,你们一家人的聚会,我本来不该去凑热闹,找时间我们再聚就是了。”
黎有恨白着脸勉强笑一下,耳边还回荡着刚才那两记响亮的巴掌声,仿佛自己也被打了似的,脸上隐隐约约地疼。
他想着方才那个胆怯模样的郑幽,思绪发散了片刻,再回神时听到邢疏桐说:“上回你买给诺诺的那个蛋糕,她吵着还要吃,我找了好几家都没买到,是什么牌子的?”
樊寒枝把玩着手里青瓷花纹的杯子,说:“是认识的糕点师傅做的,既然诺诺喜欢,下午我让他做了送过去。”
黎有恨听着愣了愣,脸愈发的白。
邢疏桐又说了几句没意义的客套话,樊寒枝便站起来告辞。黎有恨把头垂得低低的,微微鞠躬朝邢疏桐道别,出去时脚步不稳打着磕绊,一直到出了公司都没缓过劲儿来。
樊寒枝送他回学校。半路上忽然变了天,风呼呼地吹,黎有恨刚把车窗关上,前挡风玻璃上就铺满了雨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偷偷瞥一眼樊寒枝,斟酌着开口,问:“哥,她女儿叫诺诺?”
“邢一诺。”
“那、昨天,你……你不是第一次见她么?”
“嗯,回来见过她两三次。”
黎有恨呼吸一紧,他握着自己的手心,只觉得比方才在那办公室里见到邢疏桐发火还要害怕。
“所以、所以意思是,你回来过?来了苏市?”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了,樊寒枝一只手懒懒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撑在车窗,指尖抵着太阳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你……你回来过,而且回来了两三次,见她和她女儿……”像是在问樊寒枝又像是自言自语的一句话,说完,黎有恨把头转向一边,看着窗外。街衢上一片忙乱,步履匆匆的行人,在人行道上穿行的自行车和电动车,此起彼伏的喇叭和人声,紧接着天上忽然坠下一道闪电,直直地劈在街边一座建筑上。
他吓了一跳,跟着外头的行人一起惊叫起来,捂着耳朵蜷在座位上。
雷声隆隆响起来的时候,他心口仍是发颤,胃里也不舒服,像有蚂蚱在跳。或者他不是因为雷电在害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昨晚樊寒枝在饭店门口抱那孩子的模样还历历在目,那么熟稔亲昵的姿态,当然不会是第一次见面就能有的。他们要结婚,一定经过来来回回地商讨,见面也是必然,樊寒枝回国来有什么可稀奇的?
当然没有什么稀奇,他只是回国,见那两个陌生人,绕过自己这个亲弟弟,近在咫尺的亲弟弟。
车子重新开出去,樊寒枝伸手来摸他的脸,喊了声“恨儿”。
他一动不动,把脸藏进臂弯里。昨晚的那些低声细语,那温暖的心跳声,在庄园时那个湿淋淋的拥抱和热气氤氲的瞬间,一些不经意的肌肤的触碰……这些东西给了他太多的错觉,让他几乎要忘了,樊寒枝同樊潇一样,抛弃了他整整八年。
就算从邢疏桐的公司到学校这二十多分钟的路程,樊寒枝都不愿意绕一绕路来看他;就算他们两人是亲兄弟,樊寒枝也一直等到沈寂提出想见他的要求才来找他。
他甚至不是一个备选项。
到学校时雨下得倾盆,黎有恨给周渺打电话,请他过来送伞。挂断后他反复地把手机壳一角拽下来又按回去,犹豫了片刻,说:“哥,我也想吃那个蛋糕。”
“自己去买。”
“我就想你买给我,你都能给她买,怎么就不能给我买?”
“她几岁你几岁,不要胡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黎有恨望着他略显不耐的脸,冲动之下没能压住火气,高声喊道:“我就要我就要!凭什么我没有!我是你亲弟弟,你怎么就想着她不想想我!”
樊寒枝侧头看他,“你已经大了,哪个人像你一样和小孩子争来争去?你这样的脾气,没有人受得了,妈不喜欢你,大家不喜欢你,也是情有可原。”
黎有恨被他戳了痛处,想到小时候樊潇对自己冷脸,也从来不抱自己,心一紧一紧地痛,思绪一下子乱了,纷繁的情绪纠缠在一起,让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好半天讲不出话来。
等周渺撑着伞过来,他还是愣愣的,下了车后站在路边看车子开远了才进校门,和周渺并排着往练功房去。
雨太大了,长长的水线时不时就往伞里扑,略带寒意的风和冰冷的雨滴渐渐让他回了神。
他喃喃念着,说:“我知道的……”
周渺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摇摇头,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他知道的,这些年樊寒枝一直一直就是这样,若即若离,忽远忽近,要去够他时怎么都够不着,不抓他时他反又凑近了来碰自己,然后说些刺人的话,接着一下子又飘飘渺渺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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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里寒气逼人,他靠在墙边发抖,安慰自己樊寒枝一定会来救他的,或许就是下一秒或许是明天,反正樊寒枝一定会来。
可是撞破地下室门冲进来的是全副武装的警察。
有一位匪徒反应很快,举起刀架住了他的脖子,想要反抗,然而很快被一拥而上的警察制服。混乱之中,那把刀不知怎么在他后腰划了个口子,伤口意外地深,皮肉都翻出来。
这当然是他在医院醒来后听医生和护士说的。
来访的警察询问他很多问题,名字年龄,家庭成员,家庭住址,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他说我逃学了,我逃学去找我哥哥,在路上走着的时候遇到一个叔叔,他说能带我去坐飞机。他送了一个茶叶蛋给我吃。
警察告诉他,学校的老师和家里的帮佣都报了警,路上几位行人看见他被带走,都觉察出不对劲,也一齐去警局报了案。
警察送他回了家。黎铮在家里开派对,左拥右抱,喝得酩酊大醉。当晚他睡在温暖的床上,醉醺醺的黎铮过来找他,坐在床边,大着舌头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哥和你妈都不要你了!”
他大喊“我不信”,跳起来,用枕头砸黎铮,挠他的脸,踹他的肚子,后腰缝合的伤口崩裂,血淋漓流了满床。黎铮甩了他几个耳光,把他扇倒在床上。他喘着粗气,望着天花板掉眼泪。
安安静静的凄冷的夤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仿佛还身处那间地下室,从未走出来过。
就这样,他以为那短暂的、马上就要结束的分别,被硬生生拉长至十五岁。思念像弹簧,紧绷的时候他觉得他必须等待,樊寒枝怎么会不要他呢,樊寒枝一定会来找他;松懈的时候他又觉得他必须接受现实,回归正轨。爱恨交织的八年,希望被打碎了又揉成团,反反复复,在时间的催化下一点点发酵成了绝望。
有时候,他宁愿自己真的被卖掉,或者干脆就该淹死在那个木桶里,被那把刀杀掉。
醒来时满背冷汗,睡衣都湿透了。
他冲过澡下楼,在餐厅桌上看到那块蛋糕,是樊潇听他一直吵着要吃蛋糕后去买来的。
那时候他正闹脾气,非要吃樊寒枝的买的,看都没看这蛋糕一眼,现在想一想,反正自己也只配这样的待遇。去厨房拿勺子来尝了一口,被奶油腻得心慌,喝了两杯水才压下胃里的不适,反手就把蛋糕扔进了垃圾桶。
他在客厅看电视打发时间,没一会儿忽然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樊寒枝穿戴整齐从楼上下来,似乎要出门。
他走过客厅,潦草看一眼过来,脚步不停,去到玄关穿鞋。黎有恨放下遥控器跟过去,先抢过身旁柜子上的车钥匙藏在身后,问:“你去哪?”
“诺诺生病了,我去一趟医院。”
樊寒枝上前一步,把他逼到墙角,拽过他的手臂去拿钥匙。他紧紧握着拳头,和他来回推搡几下,钥匙还是被拿过去了。他又抓他的衣领,牢牢攥着,半倚着他,说:“为什么要你去?”
樊寒枝沉默着和他僵持,良久,还是他先败下阵来,正要松手,樊寒枝却搂住他的腰轻轻握了一下,立刻又松开,问:“明天晚上几点放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什么?”他愣住了,腰上发烫,耳尖红了一片。
“我去接你。”
“五、五点,五点放学,”他磕磕绊绊地说着,往他怀里靠。
樊寒枝顺从地抱着他,片刻又摸摸他的脸,说:“头发吹干,回去睡觉。”
他应下,飘飘然又晕乎乎,轻轻说了声“再见”,放樊寒枝出了门。
第二天早上快八点樊寒枝才回来,进屋后在餐厅和樊潇一起吃早餐。黎有恨原本已经要下桌,这会儿磨磨蹭蹭摆弄着碗筷,听他们说话。可是樊寒枝根本不提邢一诺,只和樊潇说着国内公司的事情,又商量是重新请秘书,还是把国外公司的秘书调到这边来。
他不懂金融,听得云里雾里,呆呆地盯着樊寒枝发愣,忽然发现他肩上靠近领口的位置落了好几根头发,黑色的,又长又直。
他一下子如坐针毡,慌了一瞬,转念又想,邢疏桐肯定陪着邢一诺一起在医院里,樊寒枝去了见到她,难免和她有接触,沾上一两根头发也并不奇怪。
可是他心里还是躁,又捱了一小会儿,忍不住站起来,说要迟到了。
樊潇开车送他。到了校门口要下车时,樊潇叫住他,说:“恨儿,下午妈妈就回去了,你在这边好好的,听你哥的话。”
他点点头,推开门跨出去又收回了腿,侧身抱了抱樊潇,说:“妈妈路上小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嗯,去吧。”
接下来一整天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练功时处处出错,被薛初静好一通教训,浑浑噩噩就到了五点。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他担心让樊寒枝等太久,一路小跑。可到了校门口,根本没看见樊寒枝的车,想着大概是遇到晚高峰堵在路上,又耐着性子继续等。
他以为樊寒枝很快就会来,可是他站在这儿,眼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路灯亮起来,车流慢慢变少,看着七八个学生去马路对面的餐馆聚餐,又醉醺醺地勾肩搭背着回来。
樊寒枝一直没有出现。
他发了几条短信过去,也打电话,但都没有收到回复。
天完全暗了,月亮还余留着中秋团圆的氛围,黄而圆的大大一个,马路上却越来越萧条,偶尔才有车子和行人通过。
他站得双脚都麻木了,在秋夜萧瑟的风中瑟瑟发抖,但还是望着街道,留心路口和红绿灯处的车子,又这么站了一阵子,学校门口保安亭里走出来一个大叔,问他站在这里做什么。
“都快十二点了,要门禁了,小同学你是进来还不是不进来?”
他冻得鼻头通红,不停地吸着鼻子,说:“我在等人。”
“还等什么那,这大半夜的,不会来了!”
风把大叔的声音吹得摇摇晃晃,他好像没听清,又好像听清了,茫然看了眼空荡荡的大街,心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感,仿佛已经经历过一遍这样的情形,诡异又荒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趔趄一下,走到路边花坛坐下来,给樊寒枝打电话,还是没有接通。他就这么坐在这儿吹冷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遥遥看见路口驶来一辆车,银白色闪闪亮着,慢慢在他面前停下了。
驾驶座门被推开,走下来的却只是司机,手忙脚乱地把一件大衣披在他身上,说:“樊先生让我来接你。”
他裹紧外套,缓缓站起来,哑着嗓子问:“他怎么不来?”
“他说他在医院,脱不开身,刚刚才想起来和您有约,一开始还以为您已经回家了,没想到……”
风忽然猖狂起来,猛烈地刮了几下,马路上凋落的樟树枯叶打着卷儿,成团地聚在一起往远处飘。
黎有恨闭了闭酸胀的眼睛,重新坐下,轻声说:“我不走,他说他要来接我的,他不来,我一直等在这里。”
“这、这怎么行!”
“你回去吧。”
司机为难地来回踱步,劝了几句没什么效果,商量着让他坐到车里等。他翻来覆去就是“我不要”“不行”,磨得司机没了办法,只能给樊寒枝打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黎有恨听他叫了一声“樊先生”,接着便开始连连点头,不知道樊寒枝在那头说了什么,司机听得一脸惊讶,频频投来视线。
“我哥说什么?”他朝他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司机走到他跟前,吞吞吐吐地说:“樊先生让我……回去,他说,您想等……就等在这儿。”
黎有恨冷笑一声,把身上外套一扔,起身踹了几脚车门泄愤,又坐回来,涨红了眼睛瞪着司机,说:“他叫你走,那你就走,别管我了。”
司机磨磨蹭蹭又说了些好话劝他,见他油盐不进,只好走了。
黎有恨就这么坐了一整晚,夜露深重,头发和衣服全浸湿了,风一吹更加寒意刺骨,冻得浑身僵硬。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迷糊间听见越来越多的车声,抬头一看,天已经亮了,但阴沉沉的,风还是大。
手机没电关机了,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他犹豫片刻,想去校门口保安亭问问时间,可站起来时太着急,猛地一阵眩晕,眼前黑了一瞬,视线慢慢清晰后眼前出现了那辆银亮亮的车。
副驾驶车窗降下来,邢疏桐探出头喊他名字,说:“快上车,昨晚麻烦你哥了,在医院陪诺诺挂水陪到现在,我请你们吃早饭。”
他不应声,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秒,越过她去看驾驶座,樊寒枝穿着黑色的风衣,手搭在方向盘上,甚至不侧头来看他一眼。
他垂下头,踉踉跄跄走到后座,拉开门,里面还坐着邢一诺,手里抓一块面包,面色确实不好看,病恹恹的。她坐在婴儿安全椅上,昨晚司机把车开来这里的时候,后排还没有这张椅子。
他头昏脑涨,身子一软跌进去,甚至没力气关门,试了好几次才成功。他扑在副驾驶座的靠背上,抬起手臂遮着脸,身体一点点暖和起来,手脚还是冷的,不住地发抖。昏昏沉沉之间,忽然衣服被扯了一下,他侧头对上邢一诺那小小的脸蛋。
她长得不像邢疏桐,脸圆又肉嘟嘟,气质柔和许多。她看见他的脸,“呀”一声,含糊着咕哝说:“你哭了,你怎么哭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黎有恨摸一下脸,满手都是水,还没来得及擦干,邢一诺扯开了嗓子对着前座喊:“爸爸!他哭鼻子,羞羞!”
她嗓子那样尖,倒是和邢疏桐很像,黎有恨只觉得左耳一疼,仿佛也被圆规狠狠扎了一下,满手水渍仿佛成了黏腻的血,痛得他呻吟出声,倏忽又好像有一股热流涌上脑门,额前一阵紧一阵松,逼得他眼泪流得更多。
他喘着粗气,从牙齿缝隙里挤出“哥哥”两个字,颤颤巍巍地说:“他不是……他是我哥哥,是我的……”
他不知道前座那两人是什么反应,意识涣散了,只觉得痛。等回神时车子已经停在了家里的车库中。
樊寒枝站在门口,丛丛景观竹掩映着他的身影。天比刚才暗下许多,仿佛要下雨,他下车走过去,才发现雨已经落下来了,砸在竹叶上银光四溅。
风呼啸着,把樊寒枝的风衣吹得胀胀的,一直扬到他身上来,绵延出些许缥缈的热度。
他往他身边靠,把额头抵着他的臂膀。
“哥,你记不记得爸妈还没离婚的时候,你跟我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他身上还没干透,头发也潮,很快浸湿了樊寒枝的衣服。
樊寒枝伸手来摸他的脸,说:“小时候的话怎么能当真。”
他一怔,被吓到似的倒退两步,错愕地看着他。光线好暗,他的脸看不分明,但一双眼睛很亮,是严冬时节屋檐上结的冰锥子,在阳光下一灼一灼刺人的那种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感觉自己再看下去眼睛真的要被冻伤,垂下头盯着脚尖。十多年,他靠着这一句话支撑下来,想着总有这么一天的,“永远”在一起的那天,沈寂死的时候,他觉得这一天就要来了,往后再也没有人能插足于他们两人之间,就算他只能当樊寒枝的弟弟,那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伴侣”。
可现在樊寒枝又要结婚,邢一诺都开始叫爸爸了,再加上这轻飘飘又略带嘲笑意味的“不能当真”,彻底把他赖以生存的信念打碎了。
从前他还很认真地想过,樊寒枝一直以来的冷待和忽视,是不是因为他也和自己一样怀揣着难以启齿的情愫,这份爱恋实在骇人听闻又违背道德,是不被允许的,樊寒枝选择隐藏,选择过外人眼里正常的生活,所以才用那样冷漠的方式来对待他,逃避现实和内心。
他也经历过这样苦苦挣扎的时期,一遍遍告诫自己爱上亲哥哥是不对的是罪孽深重的,想回到正轨,可是喜欢不是夏天的热冬天的冷,不是眼泪,不是痛觉,不是忍一忍就会消失的东西。
他抑制不住自己,也幻想某一天樊寒枝是不是也会情难自禁。
但现在看来,兄弟亲情也好,隐秘的爱也好,从始至终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对于被抛弃的那八年,他一直想找樊寒枝要个说法,现在也不必再问了,和樊潇一样,樊寒枝就是不想要他而已。黎铮说得一点儿不错。
他开始哭,眼泪越流越多,哽咽着说:“我当真了……所以爸爸带我回国,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知道你会遵守诺言来找我的……我一直等一直等,等了好几个月都没有你的消息,我还在想你为什么不来,我想你会不会生病了或者出什么事了,所以我决定去找你……你早点跟我说就好了,你说你和妈妈一样不要我就好了!”
他转身往屋子里跑,樊寒枝喊他“恨儿”,他顿一顿脚步,没有回头,消失在门背后。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寒气逼人。樊寒枝站在门口檐下,被雨滴砸了下脸才回神,往里躲了躲,反复地捏口袋里一盒烟,想抽但还是忍住了,拿出来丢进了垃圾桶,满手都是被捏碎的烟卷里的碎烟叶。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黎有恨发着高烧做梦,混乱不堪的梦,颜色和事物都扭曲着搅在一起,一切都变得迷幻而没有道理,压得他喘不过气。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家里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他吃过药在楼下待了一会儿,或许是又吹了凉风,回到房间后就开始咳嗽,咳得睡不着,犯了好几次恶心,翻来覆去熬到夜半,实在忍受不住,想要去医院,又喊不来一个人,给樊寒枝打电话,照旧是一连串的忙音。
他只能强撑着自己出门,大半夜的怎么都打不到车,手机上也叫不到,沿着马路浑浑噩噩地走了一阵,被路口一辆执勤的警车发现了。他便坐着他们的车子去了医院。
输液大厅里寥寥几人,他对面是一个和邢一诺差不多大的孩子,躺在母亲怀里,父亲喂孩子喝热水,又把热水袋用衣服包着垫在孩子手臂下,讲故事逗孩子开心。
他也冷,挂水的那只手,半条臂膀都被流进来的点滴冻得麻木了。听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说话,他委屈得一直哭。没有人爱他,黎铮也不是真正地要他,樊潇喜欢女儿,偏偏他是个男的,七岁时候樊寒枝不来找他,现在更不会来。
他哭得厉害,惹得对面那家人频频看他,或许是觉得他可怜,早上六七点的时候,那家的父亲出去买早餐回来,分了一个糯米团子给他。
他这一病就病了一周,学校一直没去,薛初静打电话来问过好几次,要他快点回去排练。星期三傍晚,薛初静让周渺来家里看望他。他放下一个果篮,原本立刻就要走,但被黎有恨留了下来。这些天他一个人在家,除了做饭阿姨谁也没见着,想和人说会儿话。
吃过晚饭,两人坐在后院泳池边的躺椅上。近来天暗得很快,现在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余留一些黯淡的光,勉强能照出人虚虚的一个轮廓。
黎有恨身上披了一件奇怪的衣服,白羽毛做的外套,风一吹,那些层层叠叠的翎羽就乱飘,拂着他的脸和脖颈,再加上光线又暗,他蜷在椅子里小小一个,看着像一只白鸟,迷了路,暂时栖在树梢上,迷惘地东张西望。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你的衣服……”
黎有恨把两只手抬一下,仿佛展开了翅膀,说:“这个啊,我妈买的,好像是女款吧,很奇怪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有点。”
“反正都能穿,无所谓了。”他看着周渺,又说:“我小时候也穿女孩子的衣服,我妈买了很多,她以为我是女孩子。”
“其实……挺好看的。”
黎有恨笑,“违心。”顿一下,他又敛了笑容,说:“我妈喜欢女孩子,我哥是男孩其实她也挺失望的,后来怀我的时候她去医院做了性别检测,医生说是女孩,但可能医院那边出了什么差错,生下来才发现我是男的……所以其实我不该存在。”
周渺有些坐立不安。他和黎有恨并不亲近,更没有到可以聊心事的程度,听到他讲这样沉重的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黎有恨继续说:“她觉得对我有愧,给我买这买那,但其实我要的不是这些,不过她能给我买就已经很好了。”
周渺回了句什么,但风很大,他耳朵又听不见,索性没追问,叹了口气,说:“她不喜欢我,我哥也不喜欢我,以前我还以为他至少把我当弟弟看呢……真没意思……”
周渺不知所措,没回话。
或许也是后知后觉和周渺聊这些有些尴尬,他转移了话题,问:“你最近在练什么戏吗?”
“《春闺梦》,期末要考。”
黎有恨点点头,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打起拍子来,轻声地唱:“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两人对了几句唱词,坐着吹了会儿风,黎有恨又开始咳嗽,只好和他回屋送他走了。
这个礼拜的周末,黎有恨才见着樊寒枝。那时候是晚上八九点了,他在客厅画画,樊寒枝突然就推门进来了,抱着邢一诺。邢一诺趴在他肩上睡得正香,一张小花脸,不知道弄了什么东西在上面。
兄弟俩对视一眼,黎有恨跟着他上楼,看他把孩子带进房间放在床上,从卫生间拧了毛巾来小心翼翼擦她的脸,却把她吵醒了,她嘴巴一瘪要哭,樊寒枝抱起她在房间来回地走,哄她又睡着了。
黎有恨坐在边上静静看着,忽然就哭起来,簌簌地掉眼泪,气一急,又不停地咳。樊寒枝生怕他再把邢一诺吵醒,拽着他走出去,在走廊上说话。
他拿手背擦眼泪,樊寒枝看见他两手上都有青紫的针眼,握住了捏一下,细细地看两眼。
黎有恨被他温暖的手牵着,心口却发冷,说:“我小时候你都不这样对我,没抱过我几次,也不那样哄我睡觉的,她都不是你的亲孩子,我是你亲弟弟啊……她生病,我也生病,我去医院挂水挂了好几天……咳咳……你怎么就不看看我,哥,到底为什么?你去哪里了?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去照顾别人家的小孩……”
樊寒枝看了他片刻,捧起他的脸抹他的眼泪,把他搂进了怀里,像他要求的那样也轻轻地抚他的背,说:“我在公司忙事情,刚刚才去接她。”
黎有恨伏在他胸前,抱着他,渐渐冷静下来,说:“没有别人照顾她吗?”
“嗯。”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樊寒枝淡淡说一句“不会”,想要推开他。他被这漠然而急于摆脱的模样激怒了,情绪上涌怎么压都压不住,死死揪住了他的衣服,喊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懂吧哥哥!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过去那么多年,我每天都在想,是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开始语无伦次,“晚上,那种安安静静的晚上,但是心里、心里有声音,吵得我没办法睡觉……咳咳……那种暗……什么都看不见,好像有怪物要跳出来吃人……睡着了也做梦,那些人在地下室的人……你就不能跟我说一声吗?那时候也好,现在也好……我真的很害怕!”
他尖叫着,樊寒枝皱着眉用了力气把他推开,他趔趄倒退几步,看着他推开一条门缝探头去看房间里的邢一诺。
黎有恨感觉胸口遽然一空,浑身又麻又冷。
樊寒枝把门关上,再来看他,说:“你就是要闹出些事情来惹大家心烦!”
又来了,又是这种感觉。樊寒枝的温柔不能延长,每一次都只存在于片刻之间。黎有恨觉得心口痛,下意识想逃,却无论如何迈不动步子。或许在内心深处,和樊潇买给她的衣服一样,他对樊寒枝给予的痛苦是心甘情愿的。
“那天晚上让人去接你,偏不要,你不闹脾气,怎么会生病咳嗽?小题大做,自找苦吃!”樊寒枝上前一步来,逼近他,“小时候那件事怎么还要一而再地提,家里没有人想听,在加国上学老师也教过你,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不和陌生人讲话,诺诺都比你懂事!”
黎有恨眼神空洞洞望着他,脸却扭曲着,良久,他握着拳头抵在额前,崩溃地喊:“这怎么会是我的错!我只是想见你,我有什么错!”
樊寒枝沉默,转身进屋,里头传来“咔哒”落锁的声音。
黎有恨在走廊站着,不知不觉,外头天都蒙蒙亮了。
这一次不欢而散之后,两人的关系降到冰点。国内的公司刚运作起来,大约确实忙,樊寒枝经常不回家,黎有恨有时也不回来,借住在薛初静那里,没日没夜地练功唱戏。
原本他学这些都是为了让樊寒枝开心,现在不知道坚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但假如不让自己忙起来便整日地心痛,只好浑浑噩噩地把自己泡在练功房里。饭也照常吃,自虐般的吞一些食物下去,也尝不到什么味道,很快就把生病掉下去的体重涨了回来,反而还又胖了些,脸看着没那么尖瘦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日子一天天过,渐渐樊寒枝也和他说些话,但仅限于日常的打招呼和一起吃饭,再没有什么深入的交流。
邢一诺常来家里玩,她没有爸爸,现在樊寒枝出现了,便张口闭口地喊“爸爸”。黎有恨听得厌烦,每一次都不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们在客厅玩,他就上楼。
有一回樊寒枝让他留下来吃水果,他只好陪着他们,看着电视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发现邢一诺竟窝在他怀里,小手搂着他,呼呼地打着呼噜。樊寒枝坐在一旁单人沙发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他僵着身子愣了片刻,小心翼翼抱着邢一诺上楼,把她送回了樊寒枝房间。
邢疏桐也来过家里,四个人坐在一起吃饭。但有小孩子在,闹腾得大家都吃不好,只好先让做饭阿姨照看了一会儿诺诺。只是三人坐在一起,气氛更加诡异。邢疏桐仿佛真的只是来吃饭的,一句话都不说,黎有恨更加不想说话,他见过邢疏桐恼怒的模样,在她面前总是胆怯,只偶尔才抬头瞄他们一两眼。
可是不看还好,一看就看到樊寒枝给邢疏桐夹菜,夹一次又夹一次。他妒得眼红,也把碗伸过去,樊寒枝只当没看见。
他又在人前出丑,把碗筷全摔了,饭菜弄得满地,差点掀了桌子。
樊寒枝和邢疏桐静静站在一边,两人都冷眼看着,更显得他像疯子似的癫狂。樊寒枝又教训他,说他脾气差,罚他一个人收拾狼藉,不让阿姨帮忙。他跪着擦地板,慢慢冷静下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仿佛真的像樊寒枝说的那样,是个只会惹麻烦不讨喜的人。
又过了些日子,他那健忘的毛病忽然又复发了,在一些小事上记忆变得混乱,比如不记得第二天要和樊寒枝邢疏桐一起在外面吃饭;樊寒枝说他承诺给邢一诺买玩具,他也完全没有印象;明明觉得自己告诉了樊寒枝晚上要住在薛初静家里,樊寒枝却说没听他讲起。
他感觉挫败,整日恍恍惚惚的,想着要抽空去见一见张鸿影,但行动上又拖延着,一直没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十一月底的时候,他接到了樊潇的电话,说给樊寒枝和邢疏桐订了一份贺礼,请他去国内某家珠宝店取了代替她送出去,他这才知道樊寒枝和邢疏桐的订婚宴两天后就要举行。
挂断电话他哭了一场,但还是老老实实把珠宝店地址写了下来,隔天就去那边拿东西。给邢疏桐的是一套钻石首饰,给樊寒枝的是手表,另外还有一对奢华的戒指。
晚上邢疏桐来家里吃饭,他草草喝了几口汤就下桌,躲在房间,偷偷把戒指拿出来试带,这一枚倒是戴得进去,并且非常合适,沉甸甸地压着指节。只是这一次想藏起来也藏不住,到时樊潇问起来就会露馅。他把戒指放回去,眼泪把丝绒盒子浸得湿透。
睡前邢一诺来敲他的门,奶声奶气地叫他“哥哥”,和他道晚安,伸了手臂来要他抱,他只好蹲下抱了抱她,起身时往走廊瞥一眼,看见邢疏桐,似乎在等邢一诺。
他便抱着孩子走过去,交给了她。邢疏桐朝他点点头,说:“早点睡。”又对着邢一诺说:“你该叫他叔叔。”
邢一诺便叫他一声叔叔,挥了挥小手。
他没有动作,等邢疏桐先走,于是便眼睁睁看着她走进了樊寒枝的房里。
天气已经很冷了,他手脚发僵,呆立片刻,悄悄跟上去,把耳朵贴在门上,有隐隐约约的声响,听着暧昧,过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了,只有冷寂的风在吹。
他垂下头来,行尸走肉般回去。
房间里,邢疏桐站在窗边,望着底下的后院,说:“你什么意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樊寒枝坐在床边,哄得邢一诺眼皮耷拉着,已经要睡着。他装糊涂,头也不抬地反问:“什么?”
邢疏桐忽然笑一下,“你弟弟真可爱。”
樊寒枝顿了顿,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隔着一两米的距离,视线紧紧抓着她的脸。
邢疏桐云淡风轻,撩一下耳边的头发,说:“你再叫我来你房间,我也不会来了,也别给我夹菜,什么都别做,我不是你利用的工具,我是你的合作伙伴。”
樊寒枝良久不说话,把半开的窗户关上了。邢疏桐也沉默片刻,皱了皱眉看过来,眼神比他更冷冽,说:“今天我还是带诺诺回去吧。”
樊寒枝应一声,淡漠地说道:“也好,我不是很喜欢孩子。”
邢疏桐走过去抱起邢一诺,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他,略带恼怒地说:“你利用我也就算了,扯上孩子干什么!逼得你弟弟天天发疯还不够?我不管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多把心思放公司上!”
樊寒枝垂了垂眼帘,朝她走过去,懒懒倚在墙上,幽远地低声说:“你也说了,他很可爱。”
邢疏桐阴沉着脸,骂他一句“神经”,拉开门快步出去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订婚宴那天一早就开始下雨。
正好是休息日,拖延了这么久,黎有恨终于去见了张鸿影。
他坐在书房窗边椅子上,也不说话,从背包里拿出速写本涂涂写写。张鸿影站在他身边,没有打扰他,把窗户开了个缝隙,安安静静地吹风。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阵儿,忽然大起来,噼里啪啦溅在窗上,黎有恨被这声响扰得走了神,顿一顿笔,看着手里的画皱起了眉。
“张伯,我哥今天订婚。”他捏紧了速写本,哑声说。
张鸿影低头瞄一眼,画面中左边是穿西装的樊寒枝,右边的人虽然只画了半张脸,但看眉眼也能知道是黎有恨自己。
“我在新闻里看到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在我这里还遮遮掩掩的。”张鸿影转个身,拿过桌上录音笔打开,握在了手里。
他翻过速写本这一页,重新开始画,这一次先勾勒出了邢疏桐的脸,再画她的红裙子,画她挽着樊寒枝的手臂,一边画一边说:“假如我把这幅画当订婚礼物送给他们,会不会太寒酸?”
“礼物不在贵重,在情意。”
他撇撇嘴,想着这幅画握在自己手里时候有千斤重,到樊寒枝手里便就像羽毛一样轻飘飘了,说不定转头就被丢到垃圾桶里去。
“那就送这个吧……”他呢喃着,又说:“张伯,我又开始忘事情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张鸿影要他详细地讲一讲,又问他这样的症状从什么时候开始。
“就……前一段时间,我哥回国后没多久。”
张鸿影挑了挑眉,转着录音笔,在他身边来回地走,良久,说:“你压力太大了,今晚在宴会上放松放松。”
“我不想去,”他停下笔,“我想……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没有樊寒枝的地方……”他把画中樊寒枝的脸涂黑了,潦乱的线条像杂草一样裹着他的脑袋。
“他总归是要再结婚的,”张鸿影说,“他还年轻,你家里又有这么大的产业,联姻也是可以预见的。”
黎有恨迟钝地点点头,言辞含糊,语无伦次,“我……就是有点累,如果一件事一开始就是错的,那么……没有意义……没有意义的事情,不能去做,而且要快点放弃。”
他顿了顿,抬头去看张鸿影,说:“是不是?”
张鸿影不说话。
黎有恨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和他一起默默听了会儿雨。他想起卡尔加里,那边一年四季的雨水都很多,休息日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和樊寒枝一起坐在二楼露台打发时间。桌上点着香,他总是昏昏欲睡,再醒来时一抬头就能对上樊寒枝的眼睛。
十几岁的他看起来要温和一些,这么看过来的时候,稚气未脱的眉眼里好像只盛得下黎有恨一个人,虽然那会儿他对待弟弟并不比现在亲近。
下雨的早晨,樊寒枝会送他去上学。樊寒枝很少牵他,他那么小一个,颠儿颠儿地迈着步子艰难地跟在后面,假如踩到水洼滑一跤,樊寒枝才会停下来,握着他的手领他走一小段路。到幼儿园门口,樊寒枝从来不说道别的话,也不提会来接他,但放学时他总是会等在那儿,天很热的时候手上还会拿着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