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放开了久映,如今不能放开季程。
看到季程有气无力的阴沉模样,说不心疼是骗人的,然而每每略有靠近——
“你走开,我还不想见到你。”
“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
“我不想听你说。”
……
玄衣和灰衣一直陪在季程身边。第一次他想摸摸它们,被躲开后,什么都没说,不再有任何亲近举动,到现在,两只猫趴在他脚边都没事。一遇上季程和景其的尴尬场面,玄衣和灰衣只有装睡,但都还是听到了。
“道长对公子好耐性。”私下里灰衣感叹道。
“他也只对公子一个人如此,换做别人,早就——”
“什么?”
“没……倒是你,扶钱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该说的别说。”
一转眼便是过年了。百言几个人吃了有生以来气氛最沉闷压抑的一顿年夜饭,毫无喜庆可言,季程和景其相对而坐,季程只低头垂眼看桌上的饭菜,景其神色如常却也是沉默不语。
饭后季程抱起一大坛子桂花酿就想走,被扶钱和星策拦了下来,百言皱眉,走到他面前,“季程。”季程抱紧了怀里有一枝雪梅图案的酒坛,静静地望着地上的石板。
“季程,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这算什么,借酒消愁?”
季程摇摇头,好半天才小声道:“有好几次守岁,最后明月都是在这个酒坛旁边睡着的,我……我只是去陪陪明月。”
几个人相互看看,让开了道。当季程背影和随后跟上的玄衣灰衣身影消失,百言回头对景其冷笑道:“景道长,尝到报应的滋味感觉如何?”不料景其竟也冷然一笑:“只要得到我想要的,这点报应又何妨。”言毕拂袖而去,厅中默了片刻,星策嚷嚷道:“上酒上小吃,我们正好一桌骨牌。”
小土堆附近显得很安静,远离了欢闹远离了喧嚣,季程放下酒坛,看到玄衣灰衣走上来站在一旁,他突然苦笑道:“玄衣,我要是哭了你会不会像那回一样给我丝帕?”玄衣转头望他,一双眸子在暗光中特别明亮,叫了一声然后几步跳开,过了一会回来,嘴里还真咬着一块丝帕。季程一愣,随即接过来抓在手里一团,“你们或许不知道……已经被景其变成……”他闭上眼,没有说下去。
站了好一会,季程轻声开口:“走吧,天冷,别给冻坏了。”
大年初一起来,季程吃过东西填肚子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坛酒埋在了小土堆旁边,并对百言说这笔浪费算他的。大年初二、大年初三、大年初四……沉闷压抑仍旧,但季程的神色看上去似是平静了不少。元宵节灯会上在落仙河边,几个人的花灯已经看不见了,正在等烟火,“对不住了。”
四个人齐刷刷回头,有些诧异地交换个眼色,扶钱小心翼翼地说:“少爷为何道歉?”季程摇头不语,长袖里的手握成拳,星策蹲下来拨着飘过手边的花灯,“曾经我总是向神明祈求长命百岁,想不到果真应验,虽然并非确如自己所想。少爷心觉歉疚亏欠,可是希望被我们怨恨?”季程更是不住摇头,“可是我——”
景其站在几步开外抱着灰衣,目光随着河中形形色|色的花灯游移,听得一清二楚。
烟火漫天时,季程无心观赏,不经意间又看到落仙桥上的秦梓语,看到其他认识的人,惊觉大家的变化,再看他们几个,容貌年少依旧;深深吸了一口气,还能依稀闻到那熟悉的药香。
几日后,景其照例在睡前去找季程,出乎他意料的是,季程开了门并让他进去。
季程的贴身小丫环立刻跑去报告这一情况,几个人好奇心起——除了百言,聚在书斋经过一番不伦不类的商量,扶钱让玄衣用窥术看看季程房中是何景象。
第 72 章
季程没有看景其,只是问了一句:“景其,你到底是什么人,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我……我真不知——”
景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给自己倒了茶,在桌边火笼旁坐下来,拿烧火棍拨了一会木炭,季程也不催,静静地站在挂轴旁;那是景其送给他的,上面绘着半边山景,山顶隐约可见飞檐斗拱,漫山漫野的红花海中一条白色小道从山脚往上若隐若现。这幅画用色很鲜艳,却淡浓相宜看得顺眼,季程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很喜欢,问过景其这是什么地方,他却笑而不答,自己当时注意力全在画上也没去追问,现下想来,大昭境内有哪处长满了这种红色花树却不被广为流传的地方呢。景其说得很慢,三句一停两句一顿的,似在措词,声音轻柔,但听不出任何情绪。
听完,季程愣愣地盯着画上的云雾忘了挪开。他说他原是天上的仙人,因动了凡心生了私情被打下凡,起先与凡人无异,后拜入临清宫门下,在出师试炼中恢复了记忆和神力,本就无意回去,且离宫下山多年才找到了自己——季程猛地转过身来:“你说,你在找我?”景其定定地望着那张与久映仍是有八分相似的脸,声音略一沉:“小程,你可说是那个人的转世。”
惟有他原是死胎前因久映后因沐均才活了下来这件事,他不想告诉他——或者说他不想让他知道久映的存在。
“……你是仙人,所以拥有永远的寿命。”
“严格说来,我获罪的那一刻就已被除去仙籍,所以……记得我曾在放花灯祈愿的时候说过自己不是神仙?这没骗你。”
季程闭了闭眼,再睁开来眼神竟带了点怨恨:“玄衣和灰衣是不是也不会老去死去。”不知为何,想想就一股无名火起直冲上脑,他怎能对他那些重要的人做这样的事,这叫他情何以堪,这叫他如何面对他们的笑颜。
“嗯。”关于玄衣和灰衣季程有误会,景其也懒得辩解,更何况那两只猫要想给他知道妖的身份,早就给他知道了。
“你连两只猫都不放过!你既然也能看着明月在我怀里死去,为何不能看着玄衣和灰衣的生老病死?!或者反过来,你给了玄衣和灰衣不老不死,为何不能给明月?!你问过我们的选择吗,问过它们的选择吗!”几句不带停顿的责问下来,季程瞪着景其轻喘。
对上他眼中复杂的恨意,景其微微一颤,这般抗拒这般陌生这般遥远,让自己不禁不安到心悸。饶是如此,他还是强自镇定:“记得我说过什么,可又记得你回过什么。”
季程皱起眉头,景其笑了笑,无奈而苦涩,掩住自己的害怕:“‘小程,此刻你若是要求我留下,我便再也不会放开你,不管你今后是否愿意,你确定,要我留在你身边?’”
季程怔了怔,有那么一阵目光茫然,随即蓦然睁大眼。
你、你可不许笑话我……你不在,我觉得很不安宁,静不下心……
别走……不要走……
不要离开,不要走,你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