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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也就算了,最丢人在还得被人看着!
冯善伊皱皱眉,一时气急败坏。
索性费力地抬起右臂,隐隐作痛,朝向那立着的身影甩了甩。
半晌,毫无反应。
脖颈刺痛,于是气更不顺:“没长眼睛啊。见老娘闷头摔一出,也不知道扶把手?”
身前之人,犹豫下落了一支袖子。
微凉的指尖触了她的,竟不知如何拉拽而起。
“没吃饱饭啊?”冯善伊仰头甩了他一眼,逆光,全然看不清模样,只觉得这人很高。另一手挂着他腿,她滚着坐起身来,缓下半刻蹒跚而起。拍过肩前落雪,右手尚在那人掌中,她顺着那修长白净的手往上打探,直至那幽深的双眸撞入她目光,她顿时生出一种想死的心绪。
反将落了他掌中的手翻过,转而拖着他一袖,迅速转换语气:“皇上,这廊前路滑,小的搀您殿里去。”
拓跋濬微微皱起眉,这女人是要以这种手腕引得自己注意吗?为了留在宫中?她便如此放不下魏宫时时处处触手可及的权位?比起众嫔妃的百花之貌,她没有那倾国倾城的极盛之颜,没有赫连莘不可小觑的背景,甚至。。。。。。连一个宫中女子所当具备的贤淑温仪都没有,所以便要以如此哗众取宠的闹剧做最后一次挣扎。小聪明入了极致的女人,他只会厌恶。
一个帝王沉默的时候,恰恰最危险。
冯善伊深谙此道,于是咽了咽口水,想找个借口溜走。只是场面似乎比自己想的更容易应对。拓跋濬一个字也未说,不过甩下她的手,弹了弹袖子,转身沿着来路而去。
冯善伊立在雪中看着这比拓跋余更闷的男人沉默的来又沉默的去,落梅飞落,他似乎极其嫌恶地躲开,偶有梅瓣沾了肩头,甚要以袖去拂。
冯善伊想,你嫌弃我可以,不能嫌弃我院子里的梅花,那是拓跋余播的种浇的水,你嫌弃不起。
回至殿中,冯太妃正端正坐在桌侧保持着优雅笑颜,一见走进来的是踩着鞋的冯善伊,笑脸顿时垮了,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朝门外探了探,狐疑地问向冯善伊:“就只有你?没别人。”
“庭子里见了您的某位贵客。”
“人呢?”冯太妃忙抽出镜子端看,推了鬓,又压了压妆容。
冯善伊揉着肩膀挨桌边坐下,呢喃着:“貌似被我吓走了。”
冯太妃扭过头来,扳过她肩膀,上上下下的打量,满脸哀叹状:“你眼屎不擦,口水印子不洗,头跟鸡窝子似的,别说人,鬼都被你吓走了。我花银子给好容易买通来圣驾一面,给你俩拉线搭桥,你就这么给我把人吓走了。冯家你不行,不还有我吗?小的不行,老的上,你好歹把人给我捆了殿里让姑姑跟他对对眼也行,你说你,姑姑一大把年纪了,好容易有个第二春机会也被你活活掐灭了。”
“说半天,不是替我操心,自谋姻缘啊。”冯善伊无奈一笑,狠狠舒了口气,“姑姑,那我放心太多了。您再多卖回血,下次人来了,我绝对回避。”
冯善伊在冯太妃一片哀嚎呼天抢地中走出大殿,清冷的寒气吸入肺腑,目光随着远处的落梅一抖。兴安元年就此要来了,也许多年以后,没有人会记得那个仅有八个月短暂的承平年。他连谥号都没有,甚至也不会有庙号,人们只会在当朝以先帝唤他,数百年后,多少皇位更迭,先帝这名字总不能陪伴他一辈子。他会在历史中逐渐失了踪迹,最终只落下那个仅当了八个月皇帝的天子——拓跋余。
眼下史官们正夜以继日撰写先帝生平旧迹,他们挥汗如雨,落笔洋洋洒洒,却全是狗屁不通。这天下还会有其他人比自己更了解拓跋余的起居住行衣食所好吗?
拓跋余活着时,她便多次取笑他干脆娶了自己算了,她也不要什么位阶,随便拿个皇后当当就好。他穿的经她选,吃的经她挑,便连夜宿的宫殿也是她收了嫔妃好处擅自决定的。她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恰也是“拓跋余你要善待我,否则我可以让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因为她的存在,他完全可以在睡梦中驾崩,在食膳间晕倒,甚至清晨方睁开一只眼的瞬间便面临着死亡。可是,他终究没能如笑言中那般死在她手中。
他最终死于一场宫变,却将会在史书中留下了另一种荒唐的死法——承平年十一月丙午日夜间,帝于平城东庙祭祀,宦官宗爱弑主,葬处不明。
胡笳汉歌 北都篇之九 子
冯善伊常想,若自己出了宫定要找个模样好看的男人嫁了,她要生七八个孩子,一半男一半女,丫头就去勾搭世家公子,儿子就去娶商绅士族的女子,这样京城的官商全都由她勾结了,她好日子过得不一定比皇帝差。
她曾经把这想法认认真真说了给拓跋余,甚至撺掇他把龙玺丢后殿井里,跟她出宫生孩子去,这累死人不偿命的皇帝爱谁谁当。她说时,拓跋余正捧了满手奏折拉着脸看她,好半晌他抖了抖袖子,一叹气:“七八个准是不够。”
魏宫进秋后便极冷,一入寒夜,她便顾不得奉茶倒水,只披着厚厚的毯子守紧火炉子,趁拓跋余批折子的闲暇,她多会抓紧时机调戏他,诸如厚着脸皮在他桌前一滚,身子压着他笔下的红面折印,色溜溜盯着他一双清明眉眼:“天儿这么冷,咱俩生孩子去,顺便取暖。”拓跋余每每叹口气,拎起她往火炉子旁一丢,半似嘲弄道:“同火炉子生去。”
那之后不久一次,她吃得胃胀气,肚子难过便坐在他怀里撒娇同他看奏折,他一臂搭了她腰间一手持朱笔,毫无经意念说她是胖了,她做势便呕,再满面无辜地拉了他手放在鼓鼓的肚皮上:“你看,这里是有小拓跋余了。”那一夜,他笑得前仰后合,脸红了又青,于是再看不下去一份奏折。
这一整日,她都尽想着孩子的事,说给春姑姑听,姑姑她莫不是思春。她于是反唇相讥,我没思你,我是思娃子了。
雪连下了几日,她也没心思同姑姑打雪仗,倚着窗边看那俩老小孩在雪地里滚来打去,她鄙视一番后,戴好斗篷,穿罢雪袍,冲出去同她们厮扭成一团,直到泄尽了浑身气力,呈大字状倒在雪地里张嘴呼吸,硕大的雪花落了满口,雪水顺着嘴角滑了满下巴,片片冰盈坠在睫间,她轻轻一抖,碎了目。
她想,她一定是非常喜欢那个人,她真的希望能给他生个孩子。
冯善伊立在落熙宫东首的房前困步不前,屋前落的积雪堆了数日,未有人前来收拾。她将斗篷收紧,抬手推了房门,屋中一片死寂,只有两面挡风的厚帐在风起时晃了晃。烛架里的油残烬,她走至窗前,拉下几面雪帐,大开了窗,满室尘埃由风散去,她借着稀弱的漏光,透过浮扬的尘埃,看清这室中每一处景物。差了半只袖子的红袄依然静静躺在桌上,她拾了起,指尖划过绵密细致的针角,凉薄的唇微抿。
“秋妮。”身后脚步低沉,人音仓猝。
黑暗中冯善伊转过身来,时光似水停歇,她看见李银娣仓皇立了眼前。
烛台由风雪打落,着地的声音清脆。一如梦中惊醒,李银娣猛得扑来,浓重的妆颜渗出恐惧和所有的绝望,她捏紧善伊双肩,指间发白的颤抖:“秋妮呢!秋妮呢!她最后离开时,都说你在!她去了太和殿就再未回来。”
她声声质问,音息全乱,没有人会愿意相信一个人可以在这诡秘的魏宫消失十日之久,除非是死了。
冯善伊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良久,低哑地笑了声:“你明明知道,还来问我。”
李银娣僵冷了呼吸,似由惊雷击中,动也不动,面上血色全无。
“常太后问我身边可有一位女官,与先帝颇近。”冯善伊说到这里愣了愣,目中如水波涣散,“你猜我回的哪一位。”
“秋妮才十三!”李银娣吃痛地唤了一声。
“这和年纪无关,常太后要我从身边选一个丫头,不是你就是她。”冯善伊又一笑,“你想让我说是你吗?”
有水从李银娣目中晃出来,周身都在颤。善伊突然觉得这模样的她甚假,秋妮是为了她去死的,她如今在人前装哪门子假慈悲。她若是真慈悲,银娣失踪的第一天,她为何不站出来,为何不冲去太和殿找那笑得满脸温和的太后要人,为何仅仅是当着自己的面吆五喝六装腔作势?!
“把眼泪憋回去,我看得恶心。”冯善伊由她身侧而过,说得绝情。
“为什么帮我。”李银娣呆滞着转向她,目光寸寸裂开,闪着猩红,“天底下最恨我,最厌我,最恨不得我死的人,不是你冯善伊吗?我想不出你的好心,想不出这之中的缘由。”
“是,我巴不得你死。”冯善伊咬了牙,停了半晌,一字一字,“谁叫我犯贱呢。”
李银娣怔下,无能再言,冷汗滑入寒鬓,偏不生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