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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可以走了吗?”冯善伊扬起头来,淡淡笑着。他一番话来,不过是为了像自己宣告,她输了。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偏偏要三绕四绕拐弯抹角而出,实在辛苦。
拓跋濬垂下头,不再看她:“你走罢。”
冯善伊躬身一礼,转身间,轻而快的声音静静落下:“我从来没想当过你的皇后。从第一日,便想着躲开你的注视,不是为了引人注目,是真的想让你厌恶。我想要做,也只是拓跋余一人的皇后。”
待到冯善伊掀帘而去时,灯火渐暗,随着那一层明黄的帐子落下,拓跋濬终是转过头来,只是手中书册捏得格外紧。他想起拓跋余曾经说过,这女人笑起来的模样格外好看,他如今确也见识过了,那笑,不过是千般之一,未有什么不同,然而奇特便是她笑时,眸中总掺着那一抹看不透的情绪。便如方才,她如此诚恳的言说,还真是难以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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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之一路送冯善伊出宣政殿,二人步子都很轻。崇之稍走在前面,忽而转身道:“皇上有日子没说过这么多话了。”
“我也有日子没跪过这么久了。”冯善伊扬眉即道,淡淡地笑。
“皇上他有许多难处。”崇之叹了口气,“不过看样子和您说这会儿话轻松了不少。”
“我胸怀宽广着呢,不同他一般计较。”冯善伊甩了甩手,才停下步子,对他说,“你送我到这便得了,我还有事要走。公公回去罢。”
崇之一退身,避了出去。转身再入前殿时,只觉右方红幔子抖了抖,由内走出的人影拖着厚重的赤色裙拜,好不招摇。崇之顿觉不好,忙将身子压低,扑腾跪下去:“小的不识娘娘在,恕罪恕罪。”
李申曳过裙角,行至他身前,声音寒洌:“你方才说皇上有日子没说过那么些话,又同谁言得轻松?!皇上的不少难处又是谁?本宫吗?”
“娘娘息怒,小的并非此意!”
“皇上呢?!”李申厉声喝问。
崇之忙抬臂去拦:“娘娘,皇上说了,谁都不见。”
“让开!”李申推开崇之,快步行入帘间,狠狠甩开帐子,迎目便见拓跋濬半卧于榻正阅览奏折,见她闯入,方移开目光。
拓跋濬一手合上奏按,略揉了揉额头,缓言:“你难为崇之做什么,不过是个奴才。”
崇之哭着滚进来,自顾自的掌嘴:“都怪小的说错了话。”
拓跋濬便也觉着场面烦心,挥手让他下去。待到周遭安静,才凝着李申道:“申申,我说过。这是魏宫,你当循些规矩。”
“对不起。我做不了你的解语花,知心人,连个循规蹈矩的小老婆都学不会。”李申笑了笑,言中字字带刺。
拓跋濬闷声咳了咳,勉力言着:“你说看不得别人骑在自己头上,我便迟迟不立文瑶为后;你说腹中的孩子与冯氏命格相冲,我也想法子逐她去云中。申申,你还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我能要什么?”李申喃喃着走向他:“我要你爱我。”
拓跋濬目中闪过明色,渐皱紧眉。
李申摇摇头,自顾自地笑起来,“你对我,不过是一个身份尊贵的皇储对市井女子的好奇,再不过是一代帝王对嫔妃的娇宠。那是宠,不是爱。”
“申申。我不懂你。”拓跋濬言得疲惫。
“你当然不懂我。”李申将脸别在烛火的阴影中,许久竟有一行泪落下,“我要的爱,是你因我感到轻松,因我幸福。没有太子,没有后位,仅仅只是因为我而去做,没有那么许多借口。”
“这会儿不要太子,不在乎后位的也是你。”拓跋濬叹了口气,抿唇,“你总是很矛盾。”
“我当然矛盾。谁叫我爱上的是一个古代的帝王!”李申扬声而道,只是目中热泪已全然将自己击垮,这一刻还在厉声指责,下一刻她便扑入他怀中哭得泪如雨下。
“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她埋在他胸前凛冽颤抖,一声一声哭尽了所有的恐惧迷茫,“为什么偏偏让我遇到你。为什么偏偏又是这般命运的你。”
拓跋濬一时来不及言声,只是对着怀中人叹了又叹,手指穿过她香软的鬓发,他微微阖目,静静言着:“莫不是母后说的,孕中女人脾气大多不好。你近来蛮横不少。”他说着俯下身来,落了她鬓间一记轻吻。申申,你要一个帝王如何爱你。的确,那不是爱,是宠。初见你那日,我说你的一双眸天下少有,你便以为那是爱吗?母后说定要我好好待你,我为你不碰文瑶,不立妾室,你便深深沉醉于其中不能自拔。如今你似是醒了,声声斥骂我如何能不爱你。或许是因为,一个帝王,爱这社稷江山爱得太久太沉,便会忘记爱人的能力。
胡笳汉歌 北都篇二三 夜
夜雨飘泊,一入夜,偏偏多起了水汽。沉静的魏宫入夜后便如沉睡的婴儿,带着最纯洁无瑕的天真眠得安然自在。便好像那些曾经充斥着厮杀与流血争锋的过往只是传说。如今,它是有一种要告别久远的记忆,而后凤凰涅磐重生的姿态。
冯善伊抖去斗篷上的雨水,交给身侧的一个侍女,那侍女说她主子哭着哭着便睡去了。冯善伊一挥手让她们先撤下,一路缓缓入室中,果真见赫连莘连帘子都未拉下,就那么抱着小西施沉沉睡着。她靠过去拉下帐子,又替赫连盖紧被子,坐在脚踏上端详着赫连眉眼,一只手延着她五官缓缓移着,却不敢触上,叹了一口气,轻轻道:“傻丫头,终于肯说离不开我了吧。知道听你承认,我有多开心吗?你不过是嘴硬,却也撑不了再久。可是,我不能再毁了你的人生。”
由窗外望去,远山便似近在咫尺,却实则远在天边。冯善伊起身靠了窗边,低哑的声音回绕在狭小的内室中:“那云中是个什么地方,柔然年年兵犯,听说掳去了不少魏国女子,还有大漠的风硬冷得可怕,还不得把你这张嫩脸吹得又老又黄?!我难得做回好人,你且饶了我这回罢。到时候哭天抢地抹泪后悔,不都成了我的罪过。魏宫虽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在这里尚有亲人可以依附,尚有小小的权势可得自由。可困在云中,就好似困在魏都的冷宫,去了那里,便什么都没有了。”
小西施似乎醒了,由床檐上蹦下,滚入冯善伊脚边,她笑笑,便抱起她回了赫连床前,埋下头凝着赫连笑:“我让你举着灯火好好看我,看清我这张脸,你偏是不肯。我啊,才不是什么好人。像狗一样生存,又能有多少风骨气节?!可良心还在,便是替你不值。我不值得你牺牲一切的追随。所以,你千万要好好活着,像个人一样有尊严地活下去。这才是让我眼红了许多年的赫连莘。”
风卷入室,冯善伊觉得自己脸上生疼,摸去才知是落了泪。她嘲笑自己一番,笑了笑又道:“拓跋濬看上去不是什么坏人,他有帝王的气度,也有作为一个人的良心,你若看他看得过眼,便随了他,兴许还能有另外一段人生。可我,确是输了,并不是刚刚他说了那番话才输的,是拓跋余的死,不,或许更早,早在拓跋余宁愿背弃朝臣立你为后,也不选我时。我那时就是输了的。他说我根本不爱他,我爱的只是他身侧皇后的宝座,他说他一早就知道我是这样活着的人,所以他不怪我。他说得对,却也不对,我是拼了命想做他的皇后,却并非野心权倾天下的女人,我要的,只不过是那个位置所能给予我的尊严,想着从此以后可以像人一样活着,而不是狗。”
冷泪滑过,嗜心的疼痛,她只觉自己的视线一片恍惚迷离,胸口越来越痛,半刻难以呼吸。靠在床尾,泪越来越冷:“是想哭的,是咬住牙强撑着笑。看见自己的父亲像小丑一样狼狈。不。连个人都算不上。就那么趴在地上绕着大殿学狗叫。可是,父亲回头看向我们的那一眼,却是在用目光呵斥‘不准哭’。从那个时候开始恨他的,恨他为什么不要尊严,为什么不能活得像个人一样。如今终于明白,那不是谄媚,是面对自己的敌人,在弃尽所有的骄傲与自尊后,所做的最后一丝抵抗。至少,他们因我们而惧怕。”
冯善伊最后挣扎着站起身来,扶着一角床帐,痴痴地笑:“你说。这一次,我还会死撑着回来吗?不会了,我累了。与其回来如丧家犬活着,不如死在云中大漠,终了也算自由潇洒过。”
她迈出几步,身形有些摇晃,小西施依依不舍地咬紧她裙尾,善伊躬下身,拍拍她额头:“美人儿。你去看看我家小眼睛吧。他可专情呢。这以后,他怕是要想你想一辈子了。”
风吹乱云帐,冯善伊踉跄而出,雨洒落入窗,湿气凝绕。榻间渐传来隐忍的哭声,压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渐渐清晰。红帐间缓缓坐起的女人一手紧紧捂紧唇鼻,滚烫的泪由掌背蔓延入了冷袖,长发散乱揉入丝帐飘摇,清瘦的双肩无以压抑的颤抖,她在尽全力压制自己全部的情绪,却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泪。床角的小西施哀哀地看着自己主人哭泣,豆大的眼中似也有水雾轻缓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