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之中,一大片温热渐渐濡湿了她的背,淡淡的血腥味漫出来,萦绕在鼻端。不必回头也知道他是中箭了。环境太过恶劣,她问,“你还撑得住吗?”却得不到应答,急剧的喘息声吹在她耳畔,恍惚间竟令人以为他在笑。
说话间天地忽地一旋,竟是逐影被地上枯枝绊了下。虽还说不上马失前蹄,但速度明显慢下来。它实在跑不动了。
借着稀疏叶间投下来的月光,身后追兵似是也观察到他们这边出了状况,缓缓逼近上来,在林间缝隙中不断放着冷箭。穷途末路亦不过如此。
这时候,则听符止忽地叫了她一声:“谢长庭。”
尽管已经尽量克制,但还是不难从声音的颤抖之间察觉到他此刻所忍受的巨大痛楚。谢长庭下意识应了一声,方回过头,唇上却是一热,蓦地被他吻住了。
她不免微微一怔。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说不上有什么不同,却有种不合时宜的热烈,他甚至有些急切地在她唇上咬了一下。待谢长庭回过神来,伸手去推他,手中却适时被他塞了一样东西过来,是缰绳。
那一刻不知怎么,她的心猛一沉,五指收紧想要抓住些什么,却被他一把推开了。同一时刻唇也离了她,模糊之间只听他说了句什么。
马背忽地一轻,减去一个人的重量,逐影再度快速奔跑起来。
她陡然回过头极力远望,可林间一片阴翳,什么都看不见。唇上一点短暂的余温,随之也逐渐冷却在夜风里,好似磨灭了他存在过的唯一凭据。几次想要调转马头折回去,最终却都是忍住了,只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缰绳。
她听清了他最后的那句话。
“活下去。”
冷风吹在脸上生疼,她轻轻抹去了腮边的泪。这种感觉还有些不同于悲伤,只好像整颗心都被抽空了,说不上是为什么,或许是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人比他更爱她了吧。
又向前跑了一段路,身后一直紧咬不放的蹄声似乎稀疏了。她侧耳去细听,竟果真如此,连不时飞来的流矢都渐远间无,四周竟陷入了一片死寂。她心念电转,方觉脊背生寒之际,只听黑暗中“嗤嗤”数声,十几只火把熊熊燃烧起来,林间一霎被照得通明。
逐影被如此骤亮惊得嘶鸣一声,前蹄猛然扬起——
谢长庭虽已用力抓紧了缰绳,还是几乎被掀下去。而就在这时,一支冷箭飞射而来,贯穿马腹而过。竟就这样单调地结束了一匹良驹的倥偬生涯。
那支箭同时也擦破了她的脚踝,令她摔下来的时候无法着力,又因膝盖曾有旧伤,在着地的瞬间,她就已经清晰地听到右腿骨断裂的一声。咬牙支撑住地面,尚未起身,就已听无数脚步咯吱咯吱踏着枯叶而来,一柄长刀递到了她的脖颈前。
“夫人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说话的当口,有人反剪了她双手,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否则误伤了您性命,我等也无法交代!”
火光飘摇之下,竟照出来者约有二十多个人——他们服色统一,皆持刀蒙面,行动整训有素。谢长庭心头猛一跳,这才知他们今夜究竟目的何在。本以为是她随着符止逃命,却不想是自己带累了他。
倘若是如此,他坠马后或可能还有一丝生还可能吧?只愿他原路折回去,等到天亮进城吧。若一路寻来发现了逐影的尸首,大概还要难受阵子……她这样想着,亦不敢轻举妄动只恐激怒了这些人。幸而这些人似是确有顾虑,并未伤害她,只将她押解起来,向树林深处走去。
这一走,却是大半夜,到最后她身心疲惫,脑中已不那么清明。反倒想起许许多多不相干的事来,他会做什么反应啦、明天会不会忘记去接谈瑶啦、又要怎么去祭奠逐影啦……
大约也就是像她祭奠沈佩之那样子吧。
走到天蒙蒙亮的时分,树林到了尽头,眼前便出现了一条岭道。时辰太早,山间空无一人,道旁却停靠着一辆马车。
这些人将她向车上一送,车帘放下。马车便在熹微晨光之中,辘辘向前行驶起来。
这时的天下,分为十三刺史部,加上京畿三辅所统的司隶部,一共十四部。其中的翘楚豫州刺史部——这一块不大的小地方上不仅有鲁、梁两个藩国,还另挤下了颍、南、沛三郡。尤其是颍川和南阳,相邻极近,几乎到了鸡犬相闻的地步。
三天后,谢长庭坐在马车内,听着外面街上人声嘈杂,试图从那些难辨的口音中去揣测这究竟是到了哪一郡。
——那日清晨她被送到马车上之后,便一直睡了一整个白天。虽然那样的情况下也能睡着似乎是很奇怪,但那时她极度疲惫,也没心思去想什么别的。
醒来时已经是傍晚,车里多了一个红衫的侍女,给了她一点饮食,却并不与她多说什么。
之后的几日皆是如此。这二十多人扮作一支商队,前前后后,赶了许多货车,她乘坐的这一辆亦混在其间。这些人防范严密,并不准她下车,连掀个车帘向外张望都不可。同车的侍女也是为监视之用,对她没有什么照顾,平时也就是给她一口饭,不让她死了而已。
如此一来饮食、休息都在车内,不免叫她十分难过了。这些人似是急于赶到目的地,一路上马不停蹄,宿在荒郊野外,亦是常有之事。
越往前走,气候就越潮湿,晚间行至山中,往往夜寒露重。谢长庭几次要求给她一床铺盖,同车的侍女却漠然置之——他们一行人包括这个侍女,有些功夫傍身,并不觉如何寒冷,自然懒得为她费事。谢长庭被人冷落了好几次,便不再提什么要求。似乎是终于黯然认命了。
今天同样如此。马车停靠了一小会儿,便再度启程,穿过街市,向前赶路。那红衫侍女爬上车来,丢给她一只油纸袋子,里面是干巴巴一张胡饼。
因为方便且廉价,这两日她的饮食规格也就是这样了。她咬了一口,半凉的一团面塞在食管中。遂又放下了,“吃不下。”
“那就对了。”那侍女漫不经心道,“今晚还要连夜赶路,前面几十里都没有城镇,你的晚食也指着它,省着点吃。”
谢长庭抬头瞧了她一眼,隔了一会儿,才又拿起那张胡饼吃了几口。复又停住不动,脸上慢慢浮起一个十分古怪的表情。
下一刻,她忽地以手掩口,猛然躬身干呕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平安夜快乐!以马内利,愿你们平安=3=
☆、80 对手
她今日没吃太多东西,是以除了几口酸水也吐不出什么来。只是拼命地干呕,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倒空了一般。
那红衫侍女有些被吓住了,待反应过来,不免神情微微一变。下车去和外面的押送人低低谈了几句。
“……可是真的?听说她性情狡诈,最是诡计多端。”
红衫侍女摇了摇头:“不知道,看着倒不似有假。找个郎中来给她看看?”
“不行。”那群人里的为首者,此刻已扮成了一个斯文的中年客商。他一口否决了,“只怕她向外传信,借机遁逃。”
那红衫侍女听了则是将信将疑,毕竟谢长庭这些日子实在是太老实,一副唯唯诺诺、怒不敢言的模样。
但由此,车队毕竟是减慢了速度——倘若她当真身怀有孕,路途颠簸只怕十分危险。若因车马劳顿,而令她出了什么意外,他们这些人只怕是无法交代了。
当日,那红衫侍女便不知从何处弄了一床被褥,给她铺在车里。又要照顾到她身体,饮食也糊弄不得——谢长庭似乎十分娇贵,稍吃点什么不合胃口的东西,便立即会吐得昏天黑地。如此反复数次之后,连那侍女都有些怕了,虽然不情愿,但每日还是会将她照顾妥帖。
但即使是这样,谢长庭时常也不免要折腾一次,三天一小吐,五天一大吐。那红衫侍女看到最后是在忍不住,对她说了一句:“这么能折腾,大约是位小郎君吧……”
“但愿吧。”谢长庭吐完了一边漱口,一边强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