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了一惊:“殿下……怎么在这里?”
“这我倒要问你。谢夫人又怎么会在这里?”
他说着跨步走进来。谢长庭一时倒也说不出个缘由,只得沉默。好在他今日宏图初展,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心情颇佳,便不曾有追究的意思。只负手在案前站了一会儿。
忽地问她:“你觉得这画怎么样?”
这是什么问题……谢长庭微微皱眉。她幼年清苦,读书识字还勉强能够,对艺术类的东西鉴赏能力却实在很低。你叫她说一幅画的好坏,她固然说不出来,但此刻亦知她多日来的邻居实则就是这幅画。湘王在府上单独辟出一间院子,独独只为存放之物,必定极为他所珍视。遂无论如何,只能说好,不能说坏。
“妾身以为……此画意境深远,笔力雄浑,非是品性高洁、胸怀长远之人所不可作。”
“这是我画的。”
谢长庭原以为如此珍而重之的一幅画,本该是出自他极缅怀之人。如何也想不到他深夜无眠,是特地到此处来赏自己旧作。
略一疑惑道:“这首词,却不是殿下所题吧?”
“说的是。”他走近了两步,看着那两行娟秀小字,似是有一点出神。想要伸手去碰,又唯恐损毁这一副孤轴一般。良久,才轻声道,“这是琼音写的。”
谢长庭不由一怔,她固然能看出这十有八、九是女人的字,原以为是湘王所钟旧好——她其实一点不觉得奇怪。湘王这个人并不是全然无情,他对解蓝尚有少许主仆之份,之所以于男女之情上如此冷淡,只怕还是心头有过不去的坎儿。
但此刻方知,他来此地是为缅怀故妹,不免倍感意外。
“萧太妃赏过你一对明月珰,还记得吗?”他看了阵子画,对她道,“那对明月珰是琼音旧物。你与她生得十分相似,那日萧太妃触景怀人,将明月珰赏了你,不知会不会后悔。”
谢长庭微微犹豫了一下:“可是妾身问过简王殿下,他说……并没有那么相似。”
“他喜欢你,自然怎么看都与旁人不同。”
谢长庭不免哑然。
湘王似是根本亦不在乎她作何反应:“不过也对……琼音小的时候,我和皇兄都很疼她。唯独晋意,总是病,倒不怎么同我们一道。”他对着那画,目光渐渐有一点飘忽,“那时候宫里有颗桑树,如今已经不在了,据说是建蓬莱阁时候砍的……”
那时候他与皇帝都还是皇子,十来岁的年纪。如今回想起来,倒成了他们此生中关系最为和平的一段时期。
明争暗斗当然也会有。抛却那个病怏怏的幼弟不谈,相比于惊才绝艳的皇次子,皇长子似乎确实是有点儿痴长年岁。只不过那时先帝还在,并且是健在,储君一事便不那么急于提到日程上——毕竟次子太过优秀夺目。先帝的态度,显然也是有些举棋不定。
之后几十年弟强兄弱的局面,此时已经初现端倪。
只是时候尚早,兄弟两人心中或许都察觉到了来自对方的威胁,但在一切浮出水面之前,却依旧维持着十分和睦的关系。两人在皇子所比邻而居,平日读书、起居都是同进同出,焦不离孟。毕竟年纪都还不大,课业之余,偶尔也会结伴出去玩耍。
出宫是有一点困难的,活动的地点,大多数时候是御花园——当时蓬莱阁尚未开始兴建,御花园比之如今还要大些。四季美景,花草奇珍,亦是许多嫔妃喜爱游览之地。
兄弟两人便时常会碰到带着女儿出来的萧妃。
时值萧妃青春貌美,颇为得宠,加之先帝子息不丰,一生中这唯一一个公主,近晚年才得着,自然疼爱有加。琼音自小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几乎是被过多的宠爱惯坏了,性子十分骄纵。以致诸多宫人、甚至嫔妃见了这位小公主,都少不得敬让三分。
他当时对这个幼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在御花园里冲几个小太监发火,缘故是嫌弃他们笨手笨脚,不会爬树。几个小太监从小就进宫净了身,被教导谨言慎行,何曾有机会点亮爬树这个技能,当时都委屈得呜呜哭起来。
这一哭不要紧,很快就将两个精力过剩、四处游荡的皇兄招来了。
皇长子便问:“你要他们爬树作什么啊?”
琼音闻声回过头来——她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因气愤而涨得通红。在看到两个兄长的一瞬,却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耳垂上一对明月珰微微晃动,晶莹好似双泪,遥遥相望。
“大哥、二哥!”她蹦蹦跳跳跑过来。就近扑到皇长子身上,笑嘻嘻道,“桑树结果了,我想吃桑葚,叫他们去摘呢。”
皇长子听了便十分诧异:“萧妃娘娘宫里连桑葚都没有吗?”
“有的。”琼音低下头。只因她这一段时间正在换牙,“娘娘不让我吃……”
“没关系。”皇长子见了就有些心软,正打算自己上树去,悄悄摘两个给她解馋。却发现另一边皇次子早已上去一趟又下来了,兜了鼓鼓一捧,鲜艳的紫色浆水透过衣襟浸出来。喜得琼音欢呼了一声,连洗都来不及便要去吃。皇长子则有一些惊讶地看着他,指着他的衣襟道:“你……你不怕下午上课被先生骂吗?”
他讥诮地笑道:“你自己怕,却不是所有人都会怕。”
皇长子向来不擅逞口舌之利,如此一来,自然是哑口无言。
而对于皇次子而言,其实不能很分辨得清这样做是出于对琼音的疼爱,还是出于一贯要超出兄长一筹的好胜之心——那些年他们往往总是这样。无论读书还是习武,他事事争强好胜,都要压过兄长一头。皇长子起初确实是有一点难过,不过渐渐也就习以为常,默然接受了。
可这却成为了先帝面前的一个难题。立储的原则讲究“立嫡、立长、立爱”,在眼下却被分割为三个不同选项。嫡子质弱年少,且不去考虑,但在长、次两个皇子之间,他屡次摇摆,竟造成终其一朝,太子之位悬而未决的局面。
他直到死也没能选出一个答案。
雍兴三十四年春,先帝卒中于谆容殿。
当夜四肢抽搐,人事不知。先皇后连夜开雍华门急召太医问诊,虽暂保性命无虞,却水米不进,江河日下。连日不能视事,朝政交由丞相府全权代理。
当时长、次两名皇子都已及冠,早在京中有了自己的府邸,此时也都被先皇后召进宫来,轮流于谆容殿侍疾。
这对于他们两个而言,自然是十分难熬的一段时日。
先帝病势汹汹,只恐大限将至。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只是弥留长短的问题。可太子未立,接下来的帝位交接只怕不会太平稳。先皇后唯恐两个皇子沉不住气,便以侍疾为由将他们集中于宫内,以防生乱。
这给两名皇子带来的内在压力自不用提,更何况,还有外在折磨。
——侍疾期间,京中各级衙门,官员皆青衣角带进出。宫中更是减膳食素,禁一切玩乐活动,甚至连在御花园中游逛都是重罪。两个人自然不会在这个关键节点上,有什么逾越之举,皆是赔上十二分的小心。
可这样一来长日无聊,堪称折磨。皇长子怎么打发日子他不知道,但至于他自己,在侍疾之余,除了与身边的中人不苟言笑地聊几句,唯剩下看书作画,排遣时光。他这些天画过的画,简直比过去二十来年加起来还要多,起先还有题诗裱框的兴致,到后来画过了,随手也就不知扔在哪里。
入夏后白日愈长,这日庭阴转午,天气闷闷的。他离了谆容殿,赶在骤雨落下之前快步走回住处,方一推门,却听有人轻轻“啊”了声,一支墨迹犹然的笔骨碌碌滚到他脚边。他怔了一下,抬眼见窗前赫然立着一女子。
她约莫十五、六的年纪,极素净的衣衫衬着少女美好的身段,肤白如脂,唇若含丹,此刻恰也愕然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之时,不知何故,他心中竟是微微一荡。
或许是在如此完全禁绝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