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院中,红零起夜回来惊觉谢长庭不知所踪,正不知所措、焦虑万分。待擎了灯要出门去找,忽见湘王亲自送了她回来,不免愣在那里,半晌反应不过来。
待湘王走后,谢长庭本以为长舌如她必定要迫不及待问自己点什么,却不想红零站在原处神态痴然,满面绯红,大约早已不知自行填补过多少离奇猜想了。
阴雨过后接连放晴了数日,郴州城的夏天,也算实实在在到了。
就在酷暑的日子来临的同时,城中的千重绸庄,却悄悄上了门板,人去屋空了。一辆毫不起眼的小车,载着花氏父女二人离开了郴州城,一路北上而去。
这些年来,花余进事事听命于谢长庭,说实话对她多少是有一些盲从。这次虽然也是这样,听了她的话,但心中难免有些不以为然——郴州城内的千重是他一路惨淡经营到如今,方有了些模样,百日之功却要毁于一旦,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上都让他觉得异常难舍。但直到他父女二人一路辗转,平安回到长安城之后,才听说几日以前湘王已从封地兴兵北上,不仅带了他麾下的镇北、关西骑兵精锐,又特地从桂阳郡征发十万民兵,以作运送物资、侦查扫尾之用。因桂阳郡建制不足,郴州城中,凡十五岁以上男子皆强征入伍——谢长庭竟是救了他一命。
而另一边,朝廷亦迅速做出了反应——皇帝连下三道诏书,一是调集天下各州郡入京勤王,二是整羽林军、严守长安城,三是赐尚方宝剑,着符止即率京畿三辅禁军,南下平叛。
湘王终于踏过了皇帝的底线,磨灭了他心中最后的一点点兄弟情分。从今以后他们只是对手,再不是亲人了。
对待对手又还有什么必要心慈手软呢。
君臣之间的默契在这时发挥到了极致。符止接到诏书后的反应堪称神速,甚至连进宫谢恩也无,连夜披挂出城。第二日清早,三辅连同司隶部三十万禁军,已严阵以待,整装待发了。
清晨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长安城外的旷道上。三十万精兵良将行伍严整,第次阵列,盔甲迎着初升红日,光芒耀目。
符止在马背上回头远望,高大的长安城像是方从梦中苏醒,在晨曦中显出它的轮廓,巍峨屹立。
它依旧像一只大大的怪兽,吞吃着那么多梦想和年轻的心,可它也像一艘方舟、一座孤岛,承载着他的故国、他的君王、他的家。
“快看——陛下!是陛下!”
行伍之中,忽然有人不禁拜倒在地,低低惊呼出声。只见那城头知何时现出了一个人影,身着明黄龙袍,正站在谯楼之上,目送大军远行。
“诸位将士请起——”永启皇帝在胸前平抬了一抬手,威严缓声道,“尔等为国之功臣,此去平叛,家中父母妻儿皆由朝廷赡养,一切租赋杂税、终身可免——唯愿诸位讨平乱党,保我家园河山!”
“讨平乱党!保我家园河山!”
一时群情激昂,山呼万岁之声不觉。永启皇帝面上方始露出一抹笑容,他遥遥看了符止一眼,只微微点了点头。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符止转过了头,望着三十万大军不见尽头的滚滚烟尘,“——开拔!”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其实我不弱,我只是拖延症而已= =
☆、89 重见
车轮仿若无休止地转动,听得久了,竟会让人困倦难言。
地上铺着狐狸毛坐垫,温暖柔软,谢长庭躺在上面睡了阵子,醒来时已临近傍晚。
车中只有她一人,敲敲车璧,不一会儿,红零就从外面钻进来,告诉她今天行到了哪里。“已经入了荆州治所,听说前军已经把宛城打下来了呢。殿下命令加紧行路,估计今晚,就能赶到宛城过夜了……”
湘王自挥师北上这一路以来,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短短一个月里,扬州、凉周两刺史部已尽数沦陷,朝廷调军虽速却难免路途遥远,沿途各州县无力抵抗,多有开城请降者。南方诸郡,俨然已成湘王天下。
这就使得谢长庭一个月前的预言显得有一些苍白了——当时她认为湘王一行不能顺利、必会中途受阻。如今表面上看起来,全无此迹象。但从另一方面去看,湘军行进过快、辎重粮草跟进艰难、十万桂阳民兵怨声载道……却也积微成疾,渐铸成患。
待湘军开入荆州境内以后,重重阻力,终于接踵而来。
荆州与京畿相距已不甚远,遥遥相望。这两日来,虽还未曾与王师遭遇,但所经州县抵抗明显趋于激烈。方才结束的宛城之战是湘军开拔以来最惨烈的一仗,耗时三日,双方各损兵折将无数,直到流血漂橹、城中箭矢耗尽、南阳郡守自刎于谯楼,湘军方才夺下宛城。
所以这天晚些时候,谢长庭听说湘王屠城了。她一点也不惊讶。
待抵达宛城已近子夜,星斗漫天,空气中那一抹焦裂的腥依旧浓得似要滴血。
此时宛城俨然已是空城一座,除了马车轮转的辘辘声,此外竟寂静如死。南阳郡守府已经被清扫干净,此时灯火通明,远远望去,便好似不见天日的修罗地狱中,遽然拔起一座辉煌的海市蜃楼般。
谢长庭和红零下了车,自有人过来引着她们入郡守府内安置。
而另一边门外,也有人陆陆续续进出,是湘王妃的车驾到了——只因湘王此次发兵做的便是破釜沉舟的打算,成王败寇,有去无还。是以家人内眷,尽数随军同行。这听起来似乎是十分浩荡的样子,但实际上,湘王父母儿女皆无,除了一些王府旧仆,家眷只有湘王妃一人。此外,便只剩下一个隐约疑似新宠的谢长庭。
——她与湘王之间是怎么回事,这个究竟是比较难说清的,但因有“疑似”二字加持,这一路上,谢长庭所受待遇竟非常之好。王府诸仆从中,多有耳聪心明之辈,对她奉承不迭、礼遇有加,以往那些恶衣薄食的状况,这一次都不曾发生。甚至这种风向的影响之下连解蓝对她的态度也有点变了。虽还不至立即贴上来、笑脸相迎,但起居安排之上,也多有照拂之处。
“今日天晚,谢夫人一路劳顿,请您稍事安置,我这就叫他们将饮食热水送来……”解蓝站在院中,举手恭恭敬敬在胸前一比。
谢长庭见他指着东厢那一带上房,不由微微顿了下步子。
解蓝便笑着道:“殿下驻军城外,此间可尊奉夫人为主。请夫人东厢而居,不必疑虑。”
谢长庭问道:“那么王妃呢?”
“娘娘自有它处下榻。”听她问起湘王妃,解蓝脸上掠闪过一丝阴鸷。这也正是他对谢长庭心结难解之处,“此事我自会安排,谢夫人却是最好别再打听。娘娘福浅,经不住您如此惦念,只上次您见她一面,可是连她的命都快索了去。”
他指的是上次湘王妃庇护谢长庭擅离王府一事。这事其实说起来利害错综,湘王当时也并非是真动了杀心,但无论如何,谢长庭在这一事上对湘王妃总归是有歉疚的。别的且不去提,单说如今湘王夫妻之间关系彻底破裂,湘王妃受制于解蓝毫无自由、形同幽禁,就已经令谢长庭深觉不安。
这些天来,亦听说湘王妃汤药不断,似是底子本就不太好,眼下倒有了痼疾日深的迹象。再想到那日湘王妃离开社稷坛时的眼神,恍惚空洞,竟有些哀莫大于心死的意味了。
谢长庭虽心中担忧,只是如今许多事她根本管不到、也管不了。就连她自己,还尚且是身不由己的状态。
“既然夫人今日问到这里,我倒不妨与您敞开儿说话。”解蓝面上的笑略带上了一点讥诮,“我这一身本事废在符止手里,他给我那一刀,我这辈子都记着。原想着他不在,这笔账与您算上一算,也是同样。可您如今既为殿下座上宾,咱们底下人自没有反着来的道理。我姓解,您姓谢,说来倒也算是有缘,旧账一笔勾销,往后我对您只有敬重的份,可也盼您明理晓事,别让我两面为难。”
“这还真是……特别的有缘啊。”谢长庭不由哑然。
这些年来她历经的事不少,不过比解蓝更会说话的人,却没见过一个。一面说着一笔勾销,一面却又将旧账翻新一遍——在此以前,她根本都不知道符止废他武功这事呢。早晚不清算,却在这时翻出来,是个示警与示好并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