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王这才缓过一口气,给那断手的补了一刀。
他转过头看着谢长庭,她微微失神地睁大双眼,盯着他肩上的伤口,显然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救自己。可其实他也不知道。两个人就这样迷惑地对视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问她:“告诉我实话,是你吗?”
谢长庭沉默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湘王叹了口气,将那柄染血的长刀重新提起来,慢慢指向了她,“谢长庭,你——”他语声微顿,似乎根本也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或许也没有什么想说了吧。隔了许久,才问道,“你就那么恨我吗?”
“不是的。”
她并不是恨他,“殿下,其实你是个很有才干的人,你文武双全且心智过人,只可惜生不逢时,你想要的那个位置,已经有人坐了——这对你来讲确实非常遗憾,若你为帝,必成英主。可如今的永启皇帝,却未必不是一代明君。”
“他已经足够好了,虽然你或许比他更好,可这并不是你取代他的理由。”
湘王嗤笑道:“他夺了本属于我的东西,这还不是理由吗?”
“那是你们的事。”她摇了摇头,“那是你们年家的事,也许这个结果对你而言,真的很不公平。可你又有什么权利……让别人为你的愿望埋单呢?”
似乎是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了,她就这么把心底的想法全说了出来。权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掌握权力的人。
湘王看着她,长久过后,才哑然笑了一下:“所以你毁了我的一切。”
“对。”谢长庭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人,但是这件事,从道义上讲,我不觉得有什么亏欠。至于感情上——”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似乎是亦有些难以出口一般。踌躇了一下,才接着道,“从感情上讲,你没有任何亏欠,至少对我没有。年晋良,是我对不起你。”
她竟第一次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在此刻改变称呼,这改变可以说十分突兀、甚至是有些失礼的。但他并没有生气,不仅如此,在听到她开口唤出这个名字的刹那,他的心甚至微微上浮了一下。而几乎是同时,却听她她一字一字说道,“所以如果你要杀我,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她伸手自侧面握住了那刀尖,缓缓抵到自己心口。
“来吧。”
手中的铁器冰冷,那刀背上的血早已冻作寒冰,又被她紧紧握住,一点一点晕开在她手心。
湘王看着她,手中刃并没有向前,亦没有撤后。只是那么安静看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谢长庭,你是故意的吗?”
谢长庭闻言一怔,但转眼刀已经被他抽走了。湘王转身跃上马背。随即一俯身,将她捞了上来,“你现在还不必死,我替你想了一个更好的死法。”谢长庭皱眉看着他,不解其意。
湘王环住她的腰,微微笑道,“给我陪葬。”
战马载着两人,向江陵北城门奔去。此时城内之混乱已到了不能言喻的地步,范融弃城投敌,湘军剩余残部无人统领,不成气候,一哄而散。此刻城内所奔走者,除了率先冲杀进来的王师前部,便只剩败兵难民,纷纷卷拾细软,各自逃命。
这是真正的大势已去,到了此刻,惊也惊过,怒也怒过,湘王心中反倒奇异地平静了。
半途有些零星扑来的兵卒,并不能分辨是哪边的人,他手上忙着解决,脑海中各种念头也不停转。就问谢长庭:“还忘了问你,你把奉婉给我弄到哪去了?”
谢长庭讥笑道:“妾身竟不知殿下是如此多情念旧之人,难得您还记得她。”
“你看你,”迎面两个兵卒冲到马前,他一面横刀挥开,一面对她道,“我就提一句,你不想说就算了。”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谢长庭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吃醋。
她不由皱了皱眉:“我送她走了。”
这话说完后他就只“嗯”了一声,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或可能是本来也不怎么觉得意外。隔了好一阵,才听他低声说了一句:“挺好的。”也不知是说的湘王妃,还是在赞许谢长庭的行为。
所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他最后留给她的,也不过这短短三个字而已。或许略带了一些包容,但这三个字终归如他们一同走过的九年一样,无爱无恨,平淡到底。
寒风吹起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天际云团翻涌,日光迷离。
城门巨大的轮廓出现在了视野尽头,却隐隐绰绰,看不清晰,城头起了白雾,好似要将这天地之间凝冻作一团。
远处战鼓动地,杀声震天,是王师主力终于杀入了城中,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黑压压一片铠甲,数量无算。湘王这应付到此刻已经十分吃力,甚至有几次,谢长庭都觉着对面刀锋贴着面颊擦过,这种感觉起初很惊悚,但渐渐地,人也就麻木了。只是在心中道大约我真的要给他陪葬了吧。
“谢长庭,如果出去之后,我是说如果啊,咱们俩都还活着……”
他居然提出了一个美好的构想,“那你就跟我走吧。咱们寻一个世外桃源,住在那儿,养条狗,再生几个孩子。”他一直很想要孩子,她知道。
“可是你做不到。”
“殿下,你不是那样的人……像一个寻常人那样生活,你做不到的。”
这世间到底有没有桃源,她并不知道。可即便是有,那桃源却永远到不了他心里。她说的不错,他生来便是不能忍受平凡的那种人,即便三年、五年、许多年以后……只要他活着,就总有一天要想着东山再起。
胜者为王,败者为鬼。永无宁日,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为止。
听她这样说,湘王慢慢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可以说非常勉强,是假装出来的,她看得出来,他也知道她看得出来。可是谁也没有去点破。
“你又知道了?”他叹了一口气,“不错,我就是骗你的,骗你跟我走,然后好生折磨你……”似乎她没有上当,这实在是太遗憾了。
其实他败在她手里并没有什么话好说,谢长庭是这样了解他,更何况在很早以前,他就曾给过她非常大的伤害——他夺了沈佩之的命,如今赔一条命给她,似乎也还算公平。人活着总是会有很多遗憾,有时候大多永远无法弥补,所以能得一个公平,已经很好了。
他想起她说这个世上,不是所有爱情都能够被接受,但是没有一种爱情,不能被理解。
他想起她说生志不可夺;她说他不是真的爱琼音;他想起她说他疯了,或许他是真的疯了吧。
他想起和她站在驻风台上,他问她有没有爱过什么人;他想起她说很多。
力量在疯狂的流失,刀已经卷了刃,眼前依旧是杀不尽的人、流不干的血、走不完的路……不知还要走多久,也可能转眼就到了尽头。他用力抚了一下她的脸,其实已经看不太清了,掌心冰凉滑腻,不知究竟是血,还是她的泪。
“谢长庭,其实你也爱我,对么?”
他忽然这样问她。
谢长庭蓦然一怔,尚未答话之间,肩上陡然传被他一推,平衡骤失,下一刻竟摔在雪地里。而湘王独自策马向前,几乎是同时,一支箭羽自城头射向他心口,刹那穿胸而过。
他身子晃了几晃,撑着一口气,才勉强抬起头,看向那谯楼之上。是真的看不见了,视野中一片花白,许久,才渐渐现出一点微末的轮廓与颜色。幸而并不难认:“是你……”他竟笑了一下,“三弟,你也来了。”
简王站在城上望着他。这里其实很冷,他全身都是刺痛且僵硬的,尽管肩头披了厚厚的银狐裘,但那挡不住什么,风一阵阵吹动他雪白的衣襟、漆黑的长发。可他的手却那么稳,这一箭为他、为皇位、为琼音,更为结束这一切——
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这皇廷里的所有秘密,这极致的华美背后所有阴暗,自始至终,他都知道。可他一次次后退,他看着皇权背后的波涛暗涌、看着骨肉相残、看着他们兄妹之间为世所不能容的畸恋,他都看到了,可他以为那与自己无关,他可以不去管——直到琼音死在他怀里的那个清晨。
他方知生在这个皇室里,便从没有后退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