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头,到底是做什么?〃随着一声笑嗔,屋门口闪出一个利落的身影,看清我以后顿然呆住,脸上瞬息万变,百感交集。
我的眼底涌上一些东西,视线模糊起来。面前这个两鬓斑白,眼角唇边都带了刀刻般岁月痕迹的人,如何能与那雍容的廉亲王妃相关联?仅仅三年不到,她的骄傲与尊贵已然全都归于平凡,可她爽朗的笑容还一如当年,还是可以让我在为她悲戚的同时被她温暖。
〃傻在那儿干吗?我真就老得不入怡亲王妃的眼了?〃还是她最先勉强说出话来,〃还是你以为大半夜的见了鬼了?〃
我笑了,原本憋住的泪水一下子被这一笑带了出去,扳着她的肩,上下打量一番,我摇着头说:〃真好,真好,我可是再不想出去请牌位了。〃
毓琴捏捏我的脸,说:〃瞧你这样子,这命还不是你们保下的?〃
〃是,也不全是。〃我陷入沉思。腿突然被后面扑来的小小身体抱住,我这才想起来,赶紧蹲下把绶恩拉到前面,〃快,这才是我今天来的目的,你看,这是绶恩。〃
毓琴的笑凝固在脸上,随即被汹涌的泪水覆盖,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哽出一句:〃像,真是太像了!〃
〃什么叫像,货真价实的就是,难不成还是我现捏的。〃我忍不住打趣她。
她嗔怪地捶了我一下,很快抹净脸,伸手去拉绶恩,绶恩吓得扭头抱住我的脖子,怎么扯也扯不开。我尴尬地看看僵在那儿的毓琴,解释说:〃这孩子的个性可是一点不随你,而且他这个长相,我也只能把他拘在屋里,我们府里的人几乎都没怎么见过他,所以怕生得很。今后你可有得忙了,叫他适应怕是很要费些功夫。〃
她听了咯咯地笑了起来,泪珠在眼眶里闪烁着,半天才止住笑说:〃就连这个自小儿见人就躲的别扭劲儿都是一模一样。〃
〃八嫂……〃我急切地想说点什么,又一下子都给忘光了。
〃'八嫂'这种话也就不用提了。〃毓琴叹了口气,站起来转身进了里屋,我抱着绶恩跟进去。屋里很简洁,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茶几,还有一个供桌。绶恩已经有些困了,小脑袋一冲一冲的。我在椅子上坐下,轻轻哄着他,问向坐在床沿发呆的毓琴:〃这里可还少什么?〃
〃少?你这话问得奇了,现在哪一样对我而言不是多的?〃
我无语,把绶恩放在床上,挨着她坐下小声说:〃外头我带来的包袱里还有五百两,还有一张纸写着绶恩平时习惯吃的用的,还有他到换季时常爱患的毛病。一会子我去了,这辈子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你,可你要是有了难处,就告诉给你送东西的人。还有那个小丫头,你放心,她一家子都是我们庄子上的,我保证她妥帖得很。〃
毓琴的眼睛一直黏着在绶恩的身上,轻轻抚过孩子的脸,她笑得很开心:〃有了他,我什么难处都没有。何况,〃她指了指供桌,〃还有眉儿陪着我呢。〃
〃好啊,咱们白好了一场,你们两个有什么私房话要是偏了我,我可不依,赶明儿个我死了,你也给我请一块。〃
她立刻皱了眉头:〃你说你都不惑之年的人了,这满嘴胡唚的毛病怎么就改不了呢?〃
我握过她的手:〃这倒也不是平白瞎说,算起来,也许不会太久了。〃
〃去你的!雅柔,有了今日一救,咱们的缘法便是几世也断不了的。凭我对你的了解,要是说上一大车感激涕零的话,只怕招你一顿啐呢。你看咱们三个,真个是同人不同命,同始不同终。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却是什么都不怨,连这小东西都回来了,我这日子自然还是要过。也只望你好好把你的福享下去,就算是你替我们享的,我们替你把罪受了。〃
我呆住,她淡漠的样子说起过往就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原来这么多年相处,我还是没有真正看透毓琴,她不仅仅是个骄傲的女人,她已经骄傲成了她自己的神。
聊着闲话就忘了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小丫头探个头进来回:〃福晋,刚才跟来的福哥哥传外头大爷的话,说时候不早了,请您早回吧。〃
一句话让我顿时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回头看看睡熟的绶恩,还是毓琴勉强打趣道:〃呦,怡亲王贤名在外,这家教可也是忒松懈了,赶车的都敢称大爷了?〃
我也笑了:〃怎么敢招摇我们家的车子出来呢,这是外头雇的,不知道底细。〃说着就站起身要走,没想到下摆一紧,我回头一看,绶恩半睁着眼睛,瘪住嘴巴,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角。我为难地看向毓琴,她点点头:〃走吧,总要过这一关的。〃
我咬咬牙,回身去握绶恩的手,在他放掉我衣角的同时猛地挣脱开向门外跑去。从屋子到门口的路程没有多远,可我跑得很吃力,风声逆着方向擦过耳边,马车一摇一摇地在视线里放大,我加重自己的呼吸声,努力想去遮盖住什么。
跑到跟前,我也不等人扶,急急地蹬了脚凳就径自去掀车帘子,一路跑得脚下有些软,蹬在凳子上晃晃悠悠地,好容易才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前面的马儿有点烦躁地跺了跺蹄子,引得车子一阵晃动,我赶紧扒住车门,黑暗里探出一只手,一把把我拖了进去。
错愕地听到几声轻笑,我这才缓过味来:〃呵呵,敢情这'外头的大爷'是另有其人啊,你又是什么时候跑来的?〃
〃你这天下第一迷糊人,被另外的车子跟了一道儿都不知道,叫我怎么放心让你半夜三更的自己跑?〃他的眼睛真亮,在这黑黑的车子里还是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不满地说:〃装神弄鬼地跟着干吗?既然跟了,这会子怎么又冒出来吓人?〃
他往后一靠,懒懒地说:〃这不是怕你闷么?咱两个说说话,也省得你在车里打盹儿,如今入秋了,夜里怪凉的。〃
我低下头:〃这会子不想聊天,也不想打盹儿,想哭怎么办?〃
他回手扒开窗帘往外看了看,然后两手捏着斗篷边对着我敞开说:〃那就进来哭,这可不是咱们家的车,没得叫人家听见笑话了去。〃
我故意夸张地大笑三声便扑了进去,一路上,绶恩尖细的哭声都在我耳边挥之不去,又或者,那根本就是我自己在大放悲声……
番外之毓琴篇(1)
番外之毓琴篇 两两相望,今生我们竟这样
(一)
〃请八阿哥挑起喜帕,从此鸾凤和鸣,称心如意!〃
喜娘的话音落了半晌,只见秤杆的一端犹犹豫豫地从帕底伸过来,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仿佛在告诉我拿秤的人有多么的不确定。沉重的首饰压得我脖子发酸,对这满眼红色的屏障也早已是不耐烦了,出门前嬷嬷一直说新娘子不能说话,可是看面前这杆秤说什么也不肯抬起来的架势,倘或我再不说话,搞不好还会被塞进花轿抬回去呢。
想到这儿,我握住秤竿,自己呼啦一下把帕子掀开。一双惊异的笑眼映入眼帘,我跟他,就这么分别握着喜秤两端,开始了大婚的第一次会面。
〃哎,这会子后悔,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