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如此这般固执?”
“待时机成熟,还要给这位前辈镌碑表墓,这样才不致寒了弟兄们的心,太伤感。”
上报实在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他,但不许他来出头办理。他偷着雇了几个船夫,打捞尸体,三天三夜一无所获,只好将死者的袍靴和他的妻子一并入了葬。他躲在铺子里哭了一会子,只叹他的前任未落生的孩儿也殁了,无法延得他那一脉。从这时候开始,他才知道他干的这个差使就是死无葬身之处的差使,惦记着将来有三尺桐棺、一抔黄土,简直是妄想,只望不要累及他人就算积德了。
才与黄老板相交时,黄老板曾劝他:“你该娶一房妻室才好,不至于孤单。”
他反问道:“你年长,怎么不先娶呢?”
黄老板说:“我早就娶了,现在暂时寄身于丈人家里。”“我只是清净惯了,有个妇人在跟前转来转去,眼晕。”“我刚打法场见砍头的回来,罪人戴铐蹚镣,背上还插着斩条。”他问:“犯了什么律条,罪至砍头?”
“就是个寻常的土匪,也没什么稀罕;稀罕的是他的婆娘,卖了房子卖了地,又卖了她所有的金银首饰,给土匪男人置了好棺木,办了一桌好酒菜。土匪被砍掉了脑袋,她又一针一线地给缝上,囫囵个儿地装殓了。”“倒是个仁义的妇人。”
“你想,万一我们也赶上掉脑袋的那一天,没个媳妇,谁来拿针线给我们连缀?”
蒲先生没话了。
黄老板又说:“妇人好啊,妇人知道疼人。”
蒲先生吭哧半天,才说:“难道你想叫我跟驿站里的林驿丞一样吗?见了女人便如馋猫见了腥,饿鱼见了饵,让人人都戳脊梁骨……”黄老板瞧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勉强了,“随你吧。”
有时候黄老板招呼蒲先生和房二爷一道去打茶围,房二爷倒没说什么,蒲先生就赶紧婉拒了,他怕他赏过四时不谢之花,尝过八节长新之果之后,嘴就馋了。
“你打算就这么一辈子守身如玉下去吗?”黄老板说。“难道不可以?”
房二爷也逗他:“别强他了,他是怕泄了元阳,成不了仙了。”黄老板说:“只是不知道多咱他才能修成正果。”
“快了,等着吧……”他说。
八
张目说:
三娘进得门来,二话没说,先自就满眼流泪。我不觉吃了一惊,让了座,连忙问道:“倒是出什么事儿了?”三娘伤心得不及开言,只伏在桌上,一味痛哭。自从我们彼此相交以来,我还是头一回见她梨花带雨,便用手小心扶着,说道:“有什么难处就说嘛,我们一道设法就是了。”三娘擦去眼泪,就将恩主的噩耗说了。我想起恩主平时待我不薄,也不免哽咽不已:“这是多咱的事儿?”三娘告诉我:“老毛子一进北京,他听说西佛爷已带着皇上跑了,情知不妙,少不了要受屈辱,无奈之下就携妻带子一同投了河。投河前他还给下人们备下些点心,烹了壶好茶,殊不知里面是下了药的,阖府上下几十口子,就这么送了命。”我这时候才确定,三娘与我确是一路,顿足捶胸道:“恩主何至走了这一步?”三娘道:“也非是恩主一家,凡助过拳民,反过洋人的大臣,服毒跳井的着实不少。”叹上一声,我从箱底拿出一柄天然松如意,三娘也从怀里拿出她那一柄,举凡八大王肃顺的旧人,人手一柄,以此为号。肃顺在西市口被斩之后,他的门生故吏立志铲除西太后和恭亲王,给肃顺报仇,遂组了这么个“如意党”。恩主曾是肃顺的老属下,我跟三娘也随恩主成了这个党的一员,被安插在潞河驿里,便于相机行事。
“恩主这等精明之人怎么也被拳民骗了?”我问三娘。三娘说恩主不是被拳民骗了,而是被倒霉的端王骗了。他以为全天下的洋人就是猫在大使馆的那些个,杀了也就斩草除根了,从此再没有大鼻子在大清国作妖了;再则,恩主也想借拳民的手给西佛爷添一些腌臜。他哪想得到洋人国里还有那么多洋人呢,居然开着火轮过海寻仇来了……我还是第一次跟三娘脸对脸同一处坐着,不拘形迹地说着话儿,心中别有一番滋味,恍若吸入新鲜的空气,心旷神怡。
“往后我们怎么办才好?”我又问。
素来我都是与书铺黄老板单独接洽,我有什么讯息报之于他,他有什么号令也交代于我。现在,黄老板溜了,恩主又死了,我一丝准备都没有,就如同个呆子被五雷轰了顶一般,六神无主。
“你是个男人,却来跟我讨主意。”三娘撅着嘴说。
我知道三娘也是没了主见。过往一切举动,悉归黄老板点拨,做起来自然不费吹灰之力,概可办到;而今,失了主心骨,三娘便现出女儿本色,骄矜之气一扫而光,不免含羞带涩起来。看来,将来拿主张的就该轮到我了,可是我又能有什么锦囊妙计?无非就两条。一是打道回府,各奔前程;二是身上捆上炸药,闯进哪个贝勒府,与之同归于尽。我对三娘说了,她说前者断不可行,因我二人都是孤零零无家可归;后者又嫌鲁莽,谁知哪个贝子曾跟肃顺不共戴天,搞错了反而不好。
“剩下的一条就是静观其变了。”我说。
三娘满肚皮的思来想去,竟也没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