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叔婆,你一直疼我的呀,为何如此绝情对我?”我不争气的眼泪终于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流了一脸。
“阿华,你这孩子,你这是何苦?”外叔婆用自己袖子替我抹眼泪,一边抹自己的。
“求求你,外叔婆,请让我见婉容,要不,请让我明白为什么——求求你!”我嘶哑着声音,哭至不能自抑。
她抽噎着,许久不能言语,我慢慢将顶着门的手放开了,知道事情已到了最后关头,我不敢稍动,怕打扰了她,因为我从她表情看来,知道她正在和自己挣扎。
“阿华”,过了不知多久,她说,声音很轻,轻得像给风一吹,就会被吹走一样,“想知道为什么,回家去问你母亲吧!”
我的脑咯的一声响,忽然想起母亲最近那满载愁容的脸,还有母亲的突然变得似乎藏有秘密的眼神,然后我又想起姨婆的反应,姨婆的那句——两难呀,老天爷,我怎么恁地笨!
“好好保重,忘记婉容吧,阿华。”外叔婆趁我楞在一旁的当儿,关上了大门。
我回身就跑,甚至忘了拿行李。我要回家找母亲问清楚!噢,我挚爱的母亲,你竟如何伤害我!
我一口气赶回家,家里静悄悄地,谁也没回来。我去澡间梳洗了,回房去看书,看不进去,想睡一会,却又睡不着。我就像被困在笼里的狮子,浑身焦燥不安。
好不容易挨到天差不多全黑了,才见母亲拖着疲备的身子回来,我只在厅里留了一盏小小的夜灯,静静地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等她。她进来扭亮了大灯,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静,又这么黑——”这才瞥见我在,哧得脸色发白。
“你怎么回来了!”她说,满脸讶异之色。
我站起来,直视她的眼睛,“我有话和你说,妈。”
她望了我一会,且不说话,自去倒了茶,又问我:“你要茶么?”
我摇摇头。“我吃过了,也喝过了,锅里还有一碗饭,是留给你的——”我顿然想起这次回来的目的,不禁失声。
“坐下来,先不谈吃的”,母亲坐下来,呷了一口茶,似乎洗去了一些疲累,说。
“妈——”我依言坐下,本来满脸怒火在见到母亲因长期操劳的,比实际年龄老,也显得疲累的脸容后,忽觉不忍,顿住了要质问她的话。
她细细地打量我。“你什么都知道了?”她淡淡地问。
我点头,沉重地,如我的心。“妈,可以告诉我,当前些日子我人还在广州时,你背着我做了些什么?你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令婉容坚决不见我?”
爱海波涛(5)
“我没有做什么,只是将实情告诉了她而已。”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就是平静,令我再也忍耐不住。为什么始作俑者的姿势可以如此轻松,而我这个受害者却备受煎熬?凭什么?
我倏地坐直身子,声音提高了。“亲爱的母亲,让我告诉你,因为你天下无双的口才,我此刻变得生不如死,你知道么?我不是一直和你说,我的生命中不能没有婉容么?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而要背着我擅作主张?”
我讥讽语气令她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二十多年来,自我出生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向她说过一句重话,给她看过一个脸色,话一出口,却再也收不回来。
“你问我为什么?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可恶,她为何仍能如此平静?“你叫我如何眼睁睁地看着你做错事,受别人白眼又不容于社会?而我这个做母亲的袖手旁观?我做不到!”声音终于大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考虑别人怎么看我,社会怎么不容于我,而不去考虑我的感受?我不在乎什么别人,或者社会的反应,我在乎的是婉容,是我的感情,你知道吗?”我大吼,“为什么你就不能尊重我自己的意愿?为什么你不肯从我的角度考虑?为什么你要替我作主张!为什么要干涉我的感情生活!”
母亲见我这样凶她,先是呆了呆,然后浑身颤抖起来。“你爸不在,我不理你,谁来理你,阿华,你说!”
“但你为何就不能先问问我的意见,而是自作主张,独断独行?”
“你敢说我不问过你的意见?”妈尖着嗓子说,“可是你总是回避问题,你肯跟我好好谈谈这个问题吗?一次也没有!”
我默然,想不到什么可以反击母亲的话,在这一点上她没错,是我,是我一直不肯正视这个问题,是我不肯和她好好商量。
但,我早已过了二十三岁,我早已是成年人呀!我用双手掩着脸,心中又气又痛又急,却再也哭不出来。这两天,我的眼泪早流干了。
“阿华,妈也是为你好,你知道么?”妈放软了口气。
“不,你那里是为我好,你分明因为恨外叔公,连带也恨婉容,排斥她!”不知怎的,我的话里充满了恶意的扭曲。而这些恶毒的话马上起了作用,妈的脸倏地变了颜色。她瞪着我良久良久,张开口想说什么,但没能说出来,眼泪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我知道我的话剌伤了她,但她的所作所为岂不将我剌得更伤更重,我的心一直在淌血!
“为了婉容,你就如此恨我?”她抽抽噎噎地说。
“我没有!”我跳起来冲到门边,不知怎的冲口而出:“我想恨我的是你,不然你怎么如此对待我!”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不敢也不肯看母亲的脸色。
我当时气疯了,只想用尽我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句话去发涉心的忿恨,内心深处当然知道自己是错的,过了许多许多年直到现在,我仍在祈求和希望,当时气极的我可以管住自己的舌头,没有说出那些可怕的话,尽管母亲早就原谅了我。
那是我生平唯一一次对我母亲恶言相向。现在想来才知自己笨,失去婉容本已够痛,因失控而令母亲伤心更使我痛上加痛,是痛悔的痛。
冲出家门后,才想起不能回姨婆家,姨婆已年过七十,我何苦去刺激她,令她伤心。最后我决定连夜赶去广州,住在一位姓袁的长辈家里;他们家住在西关上九路;有公共汽车直到中山医学院门口。袁伯伯是我父亲生前最要好的朋友;投靠他谅必会被收容,但我怕现在正是困难时期;他们没有多余的粮食来供应我。我只好央求香港舅父他们按时托人带食物到袁家;暂时解决目前的困境,我要想想将来没有婉容在身边的日子,好好想想我不敢想的将来。
那一定是一长串灰暗而没有明天的日子。
袁家的唯一儿子远在武汉求学,家中就只剩下两老,对我这个不速之客额外表示欢迎,尤其当他们知道香港方面会托人按时带食物回来而不会为食物缺少而担心时;更是大喜,见我脸色不佳也不多问,只嘱我不要见外,将他们家当作自己家就好。
我安顿好后,情绪平静下来,开始挑灯写了一封长信给母亲,我请她原谅我的出言不逊,并告诉她我会试着在广州留下工作,而最重要的,是请她转告姨婆知道,我一切安好,勿念。
在袁家生活很平静,白天跟陈教授去学校帮忙,主要是替他参考一些外国医学文献,晚上回到袁家和两老闲谈家常,如果不是思念婉容那椎心的痛,日子是可以过下去的。
然而生活并没有平静多久。有一天袁家夫妇被邀请去参加某个朋友的寿宴,竟然非要我同去不可。我推说不认识主人家,但他们一口咬定我必定认识,我说我未备寿礼,他们却说早就为我准备好了。
我终于拗不过袁家两老,跟着他们去赴宴,尽管他俩神秘兮兮的脸孔,使我满腹疑团,但无论如何,人家总是好意,我想,何必扫人家的兴。
寿筵排场不小,虽然总共不过筵开两席,却是在当时困难环境下算得上阔气,昂贵的菜色,赴宴的人也大多衣着光鲜,谈吐间显出是有识之士。
主人家是位名中医,姓邝,名字我是听过的,看来与袁家夫妇很相熟,一迳过来敬酒,聊天,当然我也被介绍认识。
爱海波涛(6)
邝医生的女儿名美玉,长得俏丽可人,样子很有点眼熟悉,尤其是她笑时在颊边浮现的两颗小梨涡,更令我有似曾相识之感。
她倒很大方,随她父亲来敬酒时踏到我面前,冲着我甜甜一笑。“尹华,怎么不认得我了。”
我怔了一怔,当下确定我以前真的见过她,但为何竟记不起她的名字?我急得涨红了脸。
袁伯伯在一旁忙打圆场,“你呀,不记得别人,也该记得我曾为你大破悭囊呀?”逗得袁伯母和美玉都笑了。
这阵子满脑子都是婉容,真是呆到家了。袁家俩老一心撮合我和美玉,在我去宁夏前曾特意请我一起吃茶,还请了美玉作陪,那才不过大半年前的事,竟然就不记得了,真是的,其实这也不奇怪,我的脑子里本来就是全让婉容的倩影给填满了的,那里还会想到别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