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们却不知道——暂时不知道,早晚也会知道的,“孩儿妈”们没跟家里的姑娘说,也许是潜意识中怕她们效法?姑娘们都蒙在鼓里,杏花是姑娘,她也蒙在鼓里。
睡了三四天后,她实在闷极了,出来走走,见所有妇人看她的眼光都有些怪怪的。一堆儿妇人在窃窃私语,她打那儿路过,她们忽然大声谈论起大李庄集上的菜价来,声音大得非常不自然。她看见小李媳妇目光里的同情,更多的人的目光里是一种探究,一种琢磨,似乎想把她琢磨成一件镂空的,玲珑剔透的器物,好让她们的目光毫无阻碍地透过她去。杏花在这些目光中走了一圈,觉得自己已经被琢磨得支离破碎。
“这世界怎么会这样的呢?”她又问,可是不知问谁。她又躲回熊猫馆里去——是多么让人窒息的熊猫馆!
夜里,杏花又独自咬着枕巾。这一回是万籁俱寂,没有风声,雨声,也没有蛙鸣,犬吠,这是个静寂得出奇的夜。杏花辗转反侧着,她听见自己辗转反侧的声音。后来她又听到了八仙桌上的座钟声,嗒,嗒,嗒,沉稳缓慢地走动。这屋里就只有她和钟。
木壳大座钟,保养得太好的零件,它的走动声是滑滑滴滴的,几乎是油腔滑调。它在嘲讽她吗?它太没心肝,是个冷酷的、饱经了世事、对任何人都没有同情心的可恶的老头子。
这油腔滑调的老头子缓慢地、锲而不舍地折磨着杏花,杏花用棉花球塞住耳朵,它的声音照样崂山道士一般毫无阻碍地穿进来。杏花辗转、辗转,就是摆脱不了它——杏花要发狂!
是的,这么下去她早晚要发狂!
九、在烈日和暴雨下(1)
1
第二天,杏花起来,眼下两块疲惫的青。
她照着镜子梳头,她妈在镜子里怜惜地看着她,又拉拉她的衣裳后襟,说:“这衣裳旧了,都皱了。明天大李庄逢集,咱买新的去。”杏花木然道:“大李庄能卖什么好衣裳?要买也去城里买。”她妈点着头,“对,我昨晚听见春叶和采菱商量,要去赶集买衣裳。要不,你跟她们一块儿去?也散闷散闷。”杏花没作声。
她妈往前屋去,一会儿回来,塞五十块钱在杏花手上。杏花揣了。梳好了头,跟她妈说:“我问她们去不去。”她趿着鞋往前头去,一会儿回来了,说:“春叶和采菱都要去买衣裳。”
吃了早饭,杏花换身好衣裳并干净鞋袜。她妈道:“今天太阳只怕又毒,把草帽戴上。”杏花依言戴上草帽,推出自行车按按,说:“去春叶家打气。”就推车走了。
她妈跟着到了春叶家,和春叶妈说了一会儿话。春叶妈道:“春叶还没好呢!这丫头,净磨蹭。杏花来屋里等一会儿。”杏花打足了气,就到春叶住的西屋去。杏花妈叮嘱:“早些回啊!别磨蹭到傍晚,抬集似的。”她走了。
春叶洗头洗衣裳,洗完了又刷鞋。杏花也不催她。晾好了鞋子,太阳已经相当高了——又是一个相当毒的太阳。春叶手搭着眉毛踌躇:“太阳毒,我有点不想去了那么远,自行车只怕要爆胎。要不,咱们问采菱去。”
两人结伴去了采菱家。采菱正站在院中吆喝一帮弟妹,看杏花打扮好了,她歪头看看太阳,“才八点多就这么毒,白天还不把人晒死?我现在身上都粘了,出去逛大半天肯定要中暑。杏花,你不是中暑才好嘛,今天别去了,咱们等一个阴凉天气再去。”春叶道:“是啊是啊。‘六月十五那天,天热得发了狂,太阳一出来,地面就像下了火’,这不正是下火?”——今天不是六月十五,她说的是老舍《骆驼祥子》中的句子。她初中时学过那篇课文,《在烈日和暴雨下》。
杏花没作声。一院子大姑娘小姑娘站着。采菱妈拿湿毛巾抹着汗,笑着让她们:“进屋坐去?站着拘束人。采芹,搬椅子给你姐她们坐。”杏花以前常来她家,她从来不曾这么客气过。杏花的嘴紧紧抿了抿。
在厦檐下坐到十一点多钟。果然是个相当烈的烈日。杏花自语:“幸亏没去,要不然也晒化在集上。我回家去。”她站了起来。春叶也回家了。
杏花没有回家。她独自一人骑车上了乡级公路。黄沙路晒成了白沙路,到处看不到一个人影,庄稼地里也见不到一个人,夏日正午的平原成了一个死了的平原。许久许久,路过一片春玉米地,地里沙拉沙拉地响,杏花当是有人钻出来,回头一看,却是一条大黄狗,张着嘴,搭拉着长长的舌头,呼呼喘气。这为什么独自正午的时候跑到这里来?——她为什么正午的时候跑到这里来?
二十里的黄沙路,好长。杏花默默地骑着车,没有风,草帽上的蝴蝶结也在轻轻颤抖着。
路上渐渐遇着人了,自行车上都带着一点东西:甜瓜,蔬菜,草纸,大袋的洗衣粉,小孩的凉帽凉鞋——乡上今天逢集。
杏花到了集上。集上人已经少了,似乎都叫太阳晒跑了。黄土街道晒成白花花的,赶集的人脸是紫灰色,眉目都模糊看不清楚。行道树之间拉着绳子,成排地挂着男双衬衫,裤子裙子,卖衣裳的人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那些衣裳没处躲,在阳光下晒得红变成了紫,草绿中泛出些灰来,一切鲜艳的色彩都失了真,不,也许这就是她们本来的颜色。是的,从前是温情脉脉的一个假象,今天的烈日粗暴地揭去了那一层伪装,还给眼睛一个真实的世界。
杂货摊子上摆着搪瓷盆、铝盆,一个盆里一个小太阳。菜市两边摆着蔬菜,菜都晒蔫了。卖菜的小贩也晒蔫了,狗尾草似的垂着头。杏花没有蔫,她随身带着一个小小的清凉世界。
2
她推车穿过集市来到邮电所,锁了车进去。橄榄绿的邮电所是一个更大的清凉世界,杏花摘下草帽问:“长途电话在哪儿打?”一个声音回答她:“这边这边!”
她走过去,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片,照着纸片拨了一串码,通了,那头有人在接,杏花撇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请问杜小梨在不在?找她听一下电话……”那头没了声音,杏花金鸡独立地站着,回头望望烈日下的集市,手中的车钥匙轻轻扣着柜台。
忽然,她又回过头来,急切地向话筒里说:“是小梨?我是田杏花。你忙不忙?不忙?你们那儿还要人吗?我这家里实在呆不下去了,简直不能跟你说……不等你回来我就疯了!我想去!……你去问一下老板?哦,哦……”她又回头望着集市。
过了大约两分钟,电话那头又有人说话了。杏花道:“要?哦,我一定去!明天有一班去武汉的火车?……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你去接我?我一定去!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明天!到了我再跟你细说,我真是,快活不下去了……你放心,你放心……那就这样了?我挂了?”
她迟疑了一下,挂断了电话。
付了钱,她出了邮电所,在那二层楼的阴影下站着,一动不动,站了许久——也许并没有多久,但一个忧郁的姑娘以一种石雕般的姿态独自立在那阴影里,不独她自己,连路人都觉得她站了好久似的。他们以探险究的眼神望着她,一个中年妇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也向她瞟了一眼。杏花忽然奔了过去,叫一声:“哎!”
妇人下了车,回头看看杏花,“哦,是你呀!”她认了出来。她是孙庄的,她家的水稻田和孙小强家紧挨着,杏花在那里插了两天秧,彼此都认识了,虽然没有答过话。妇人客气地笑着问:“什么事呀?你回家才几天,怎么又黑又瘦的?我刚才还没认出来!”
杏花匆匆笑了笑,“小强在家吗?麻烦你传个话,叫他到邮电所来,他表妹有事找他。”妇人点着头,“放心,放心,我一定把话给你带到。”
杏花又回到阴影里站着。这一回真正是好久了,她没表,不知道是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她那么长久地站着,邮电所对面一个箍铁皮桶的和一个卖豆油的眼神怪怪地看着她,交头接耳起来。杏花退回邮电所去。刚进去,孙小强来了,车还没停稳就急切地叫:“小桂!小桂!”杏花连忙跑出来。小强一看是她,头低下来了。
烈日,小强没戴草帽,红红的脸晒得更红了,脸上沁出一粒粒的汗。他抹了一把汗,又抬头看看杏花,问:“小桂呢?”杏花道:“小桂没来。”小强明白了,他踏上邮电所的台阶,把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