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芝哭着说不出话来。她从小贪玩,学习成绩一直不好,到五年级时,班主任叫她留级,她嫌丢人,就不去上了。过了两个月反悔,想再去念,家里人又不同意了:这两个月在家帮着干活,减轻了采菱妈很多负担,听她又要去念,就骂她:祖宗丢翻身,学习不行,玩起来像个跳山猴子,少去现世了!
采菱这辈子就和学校彻底绝了缘。她悔呀,她恨,心上到现在还拧着个大疙瘩。作为家里的二姑娘,好衣裳轮不到她穿,干活时又都把她当个大人使唤。她都十七了,知道好歹,她心里屈啊。
采芝屈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儿地哭。旧“水桶”湿透了,紧紧地巴着腿——现在更“健美”了。小桂、春柳的裤子也都湿了,她们劝她:“又不是别人打你,自己父母,不丢人。你别想不开啊!你哭,哭一阵跟我们回去。”采芝伏在沙滩上哭,两个女孩默默陪着她。
田庄的西北方涌上来一大堆黑云,墨黑墨黑的,太阳给黑云镶了红赤的边,仿佛一座乌金的山。小桂自语似的:“恐怕要下雨了。”
说话间乌金的山忽然崩塌了,轮廓模糊,而且烟尘弥漫。她们闻到了一股雨的潮腥气,转眼就听见水响,而且看得见乌云下面细密的雨线,涮涮然直往这里移过来。小桂跳了起来,“要下大雨,快跑!”她和春柳拖着采芝的胳膊往家跑,跑到半路,雨浇下来了,转眼将三人头发衣裳都打湿——现在通身都健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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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哗啦哗啦放肆地下着,一直下了半个多小时。久渴的大地狂吸着雨水,路边的花草洗去了满身灰尘,感激得浑身战栗;小树苗跳着摇摆舞,半大的玉米苗微醺似的摇头晃脑。坚硬的村道不吸水,雨水横流,冒着无数珍珠似的泡儿,雨珠儿在水上滚,晶莹剔透得仿佛金刚石。田庄淌着无数条金刚石的河流,他们发了大财了——至少在视觉上,他们发了一回财。
天上轰隆隆滚着雷,仿佛不花钱雇来的吹鼓手,打着擂着,欢庆着他们的发财。闪电轻柔地摇拽着,一阵白光,又一阵白光,抛下了不可胜计的金刚石、水晶石、猫眼石——老天爷今天变得如此慷慨!
潮湿的云层渐渐淡了,被风吹到遥远的东南方。雨停了,太阳斜斜地照着大地,田庄人又把湿衣服往外晾,采芝的旧“水桶”也搭在院中晾绳上,她的人缩在西窗下,和采芹研究一道习题。采菱妈拿着铁锨到大门外排水,遇着春叶妈也在排水,两人笑了笑,夸赞着今天的及时雨——真是及时雨啊,帮她们镇压了一次起义。
两个“统制阶级”在阳沟那儿碰头,又嘁嘁地咬起了耳朵,也许在交流镇压起义的经验。
平原上一碧如洗。东天上现出一道彩虹,一头搭在大李庄的树稍上,一头斜斜地伸向云层的深处。如果大李庄人愿意,他们可以踩着这虹桥上天的。然而虹桥不愿意,他们也就上不了天。这和男女姻缘一样,也要两厢情愿的。
十、美丽盛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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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迎来了盛夏。雨一场接着一场,圩里的臭橘障子底下,腻着绿幽幽的青苔。放了暑假的孩子们一天到晚在杂树丛中转悠,寻蝉蜕,挖解了——当地人管蝉叫解了——雨后是解了大量出土的时候,孩子们寻着了,拿回家去油炸或火烤,据说味道极香。寻得不耐烦了就挖,十来个孩子扛着锄头铁锨,在杂树丛中又挖又刨,争着抢着,仿佛在找金矿苗。小桂家杂树林的地被整个翻了个遍,金银花的藤蔓刨断了多处,延斌发了脾气。但小桂妈很高兴,她准备在翻好的地里种点葱,不花钱倒请了一帮翻地的小工,所以她对孩子们是非常的客气。
解了寻没了,高树上有它拖得极长的吟唱。又有一种小小的类蝉的虫豸,当地人叫“要得儿”,倒像句四川话。那虫子的叫声的确是“要得儿,要得儿”,整天没个歇时的叫着,一头趴在树枝上吸食树汗,心满意足的样子,难怪它要不停地赞:“要得儿,要得儿……”
高树上的解了够不着,孩子们寻些够得着的“要得儿”,撕去翅膀,只为玩;臭橘障子里生有“狗奶子”,一种柔弱的灌木,枝条类迎春花的枝条,结一种红色的小浆里,像枸杞子。这果实就叫“狗奶子”,不能吃,但每有大人拿了它泡酒,据说能治什么病。孩子们寻“狗奶子”,有时也挖蚯蚓,用钓钩穿了,拿到小沟边钓鱼。到了中午,炎炎烈日照着,他们结伴下河洗澡,久久地在水里泡着玩着,满河都是光屁股小孩。
小河的岸上水草丰茂,有野枣,一种小灌木,类枣,但质粗糙不能吃;有野葡萄和野草莓,也都不能吃;还有茅莓,小孩拳,孩子们摘了来玩。运气好的话能寻到薏苡,他们叫“大米”,寻着了立马剥了吃下肚去。
又有一种藤蔓的草本植物,结一种蒴果,嫩时可以吃,叫“货郎瓢”,孩子们为了那点淡白嫩腻的享受,就整天翻着找这种瓢。
灌木藤萝间杂生着野草,许多都是草药,薄荷、香附子、曼陀罗、草决明——当地人叫野花生的——还有苍耳、七叶一枝花、泽兰、鸭舌草……当地人大多不认识,牛马又不吃,故此长得蓊郁蓬勃,泼辣辣地盖满了河边的空地。禾本的牛筋草、狗尾巴更是到处都是,顺着大路、田埂,蔓延、蔓延,放肆地生长着,像此时此刻某些人心底的爱情。
绪东常到明喜家里去。老李在靠明喜家这边种了几棵西红柿,当地叫洋柿子,用几根乱树枝围着,成为一个小小的园。但园中洋柿子不是主角,主角是那些草花。老李夫妇爱种点草花,数十年如一日。
小园里的草花蓬勃怒放,有鸡冠花,紫红肥厚像公鸡冠子;步步高,红黄白紫各色都有,常开不败;有臭菊,气味臭,花却极其美艳,颜色繁复斑驳;凤仙花,当地叫指甲花,把它的花捣碎了可以染指甲,比指甲油淡雅;紫茉莉,当地叫粉豆花,种子里的胚乳可以做化妆用粉,这种花每天早晚都要开一次,在从前没钟没表又遇着阴天的时候,老李夫妇就靠这种花判断时间,花一开,她就晓得该烧晚饭了。
绪东到明喜家的时候,常常为这小小的花园吸引,走过来久久地欣赏,“姹紫嫣红都开遍”,确也是赏心悦目的。但是在绪东心里,最赏心悦目的还是另外一枝花,一枝他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名花——他来看这些花其实不过是个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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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飞舞的时候春叶在门口扫地,有时搬一张椅子,坐在柿子树下看书。厚重的柿子叶下藏着尖尖鼓鼓的青柿子。有时候她们好几个凑在一起织毛衣,或者打扑克,有时候她们背了粪箕子,结伴下湖割猪草、割驴草。
其实到了湖里的时候,她们大部分时间也是玩,坐在石桥上互相掏耳朵,或者在树荫下斗草,用草编制各种小玩艺。崔菊会用狗尾巴草编小狗,编出来能站,毛茸茸的耳朵、尾巴、四条腿、瘦脊梁,惟妙惟肖。
有时候她们也玩活物。蚂蚱,捉来撕去它的翅膀和大腿,眼看着它丝丝缕缕的肌肉越拉越长,越拉越细,最后完全断裂。她们不觉得有什么残忍,因为蚂蚱是害虫。
崔菊胆子大,她会玩蚂蝗,在手心里团啊团啊,团成一个球形,这蚂蝗就等于摇白旗了,这时候崔菊用一根草棒子捅蚂蝗,把它完全翻过来,像屠夫翻猪肠那样,放在路中间晒干,这蚂蝗永世不得复生了。